小说 倚天屠龙记新修版

三十九 秘笈兵书此中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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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秘笈兵书此中藏

周芷若正想得昏昏沉沉,神魂颠倒,只听得谢逊念经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一切……;法,如梦幻泡影,如露赤如电,应作如是观。”躬身向着三僧礼拜。三僧合十还礼,齐声念道:“善哉,善哉!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张无忌跟着谢逊站直身子,携了他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且慢!”指着少林僧众中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来,当着天下众英雄之前,将诸般前因后果分说明白。”群雄吃了一惊,只见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琐,相貌与成昆截然不同。张无忌正待说:“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便知你是谁。”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

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地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乔装得十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跃出,截住了他后路,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一直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他见谢逊逃脱大难,正待另思他计,忍不住轻轻一声咳嗽,谢逊双眼盲后听力特灵,对他又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

成昆眼见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着:魔教扰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只因师兄空闻方丈受本寺叛徒挟制,忍气已久,此刻听圆真发令与明教动手,这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受到多大损伤,权衡轻重,终究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便即喝道:“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

霎时之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满是沮丧失意,心下甚为不忍,上前解开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挥手推开他手臂,径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从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来算个总账。”

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地发传号令,终究少林寺僧侣正派者远为众多,自己党羽占不到合寺僧众的一成,看来接掌少林方丈的图谋终于也归镜花水月,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说道:“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处治你这欺师灭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谢逊向四方英雄请问,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师父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我的亲爹亲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

成昆更不做声,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去。谢逊头一偏,让过顶门要害,啪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肩头。谢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招‘长虹经天’之际,说道倘若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你为什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对方竟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全没使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虚引,右手发掌拍出。谢逊斜身让过,仍不还招。成昆双腿连环踢出,啪啪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劲力却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

张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挨打不还手!”谢逊身子摇晃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应该。”蓦地里做声长啸,挥掌疾劈。

成昆暗叫:“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上来就会拼命,早知他肯让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杀手,以致失却良机?”见谢逊这掌来得凌厉,左手斜引,卸开掌力,转了半个圈子,旋到他身后,欺他目不见物,右掌无声无息地往他背后按去。谢逊却如亲眼所见,反足踢出。成昆轻轻高跃,从半空中如鹰隼般扑志下来。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矫捷竟不输少年。谢逊双手上托,成昆下击之势受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回旋,又扑击下来。

两人以快打快,转瞬间拆了七八十招。谢逊虽目不见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诸般招数,他也无不了然于胸。数十年来二入内功修为俱各大进,拳脚的招术却仍是本门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其后来招,多半是那几项变化中的一项。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炼,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百余招中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地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哪知他一招一式竟沉稳异常,门户守得极为严密。张无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当在谢逊之上,谢逊若一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显然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稳,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挺拳击出,拳势成风。崆峒派的关能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续击出,威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连避三拳,待他右拳又再击到,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响,拳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地站着不动,成昆却连退三步。

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彩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的经过和原因,这时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谢逊滥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极惨,他师父太也奸险,除了亲友为他所伤的那些人之外,大半倒盼他得胜。

谢逊抢上三步,跟着呼呼两拳击出,成昆稳稳还了两掌,再退三步。张无忌心下暗惊:“啊哟!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空见神僧为师后所学的功夫,义父可未得传授。”谢逊练七伤拳时为求速成,当年便已暗受内伤,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却将余下三成反激回去。谢逊呼呼呼打出一十二拳,成昆连退数十步,看来似乎谢逊大占上风,其实内伤越受越重。幸而成昆后来又练幻阴指,走上了纯阴道路,抵消了原学少林九阳功的不少功力。

张无忌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己决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数十拳,谢逊势不免呕血身亡。

空智突然冷冷地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功,是叫你用来害人么?”成昆冷笑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雪耻。”

赵敏突然叫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远在你之上,他为什么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你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你背后站的是谁?满脸是血,怒目指着你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么?”

成昆明知是假,但他做了这件亏心事后,不免内疚神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发拳击到,成昆出掌挡格,身子微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给这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走,过了一会方得气息调匀。

赵敏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盯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忙乱之际,一时想不到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地打斗,后心自然有风。

赵敏见他微有迟疑,又叫:“啊哟,成昆,你回过头去看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黑影,为什么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

成昆情不自禁地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中多了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已发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地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摇晃,各退一步。成昆这才看清,原来那黑影只是断折了的半截松树的影子。

成昆久战不胜,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眼又盲了,我竟仍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我那幻阴指神功,那日偏又给张无忌这万恶小贼以纯阳内力破了,否则今日又怎会跟他缠斗这么久?眼下情势险恶,唯有尽速制住这逆徒,方能挟制明教,又可乘机挑动与他有仇之人。至不济也能脱身自保。”心念动处,移步换形,悄没声息地向断松处退了两步。

谢逊连发三拳,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引他在断松上绊倒。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心脚下!”谢逊一凛,向旁跨开,便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左掌无声无息地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吐处’谢逊向后便倒。

成昆提脚向他头盖踹落。谢逊一个打滚,又即站起,嘴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右掌缓缓伸出。谢逊与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谢逊面门,突然拍落,打在他肩头。谢逊身子晃动,强力撑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纷纷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这等卑鄙手段!”

成昆不理,又缓缓伸掌拍出。谢逊凝神倾听,感到敌掌袭来,立时举手格开。

张无忌见义父满头黄发飞舞,嘴角边沾满鲜血,心下忿急,情知这般斗将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这当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纵然杀得成昆,义父也必憾恨终生。他抓住赵敏的手,急道:“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敏道:“你能偷发暗器,打瞎老贼双目么?”张无忌摇头道:“义父决不肯让我做这等事!”

只见成昆又缓缓发掌拍出,赵敏叫道:“胸口!”谢逊右拳在胸口直击而下,成昆这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连出几招慢掌,都给赵敏叫破,眼见此法已难奏功,当即将计就计,又出掌缓缓拍向谢逊右肩。赵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动,张无忌立明其意,大叫:“后心!”谢逊听到赵敏叫声时,挥右臂挡格拍向右肩的一掌,岂知成昆先一掌却是虚招,以赵敏的呼叫引开谢逊右臂,左掌乘虚而入,啪的一声,重重击在他后心。张无忌虽及时提醒,但成昆这一掌出招快极,谢逊待得听到张无忌叫声,已然不及变招。

众人惊呼声中,谢逊一大口鲜血喷出,尽数喷在成昆脸上。成昆“啊”的一声,伸手去抹,谢逊滚倒在地。只听到两人齐声大叫,突然之间,两人都失了影踪。

原来谢逊一摔倒,立即抱住成昆双腿,奋力急扯,两人双双摔人了地牢。地牢中积水齐腰,上方开口不大,透人亮光有限,里面到处漆黑,成昆脸上又遭鲜血喷射,蒙了双眼,登时也与瞎子相差无几。他急速后跃,只盼远离敌手,但地牢狭窄,一跃之下,后背重重撞上石壁,想要纵身跃起,小腹上却中了一招七伤拳,登时剧痛入心。他知这一拳受伤不轻,若再上跃,势必连续中拳,当即招数急变,以“小擒拿手”御敌。

这小擒拿手原就用于黑暗中近身搏击,讲究应变奇速,眼虽不见,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还击。众人只听得地牢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泥水溅上,料想两人均正全速相攻。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此刻义父若遭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势又不能跃人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

谢逊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练得烂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惯。成昆双目刚为鲜血所蒙,瞧出来模模糊糊,陡然间只能如瞎子般乱打乱拿,双方势头立时逆转。成昆心中惊惧,一时苦无善策,只得两条手臂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狠招,寻思:“拼着再受你一掌,说什么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捏着一把冷汗,耳听得成昆与谢逊吆喝之声不绝从地底传上,兀自未分胜负。蓦地里成昆一声惨叫,跟着两个人影从地牢中先后跃上。

日光之下,只见成昆和谢逊均双目流血,相对不动。

原来激斗之中,蓦地里谢逊双掌分进,抢击成昆胁下。成昆大喜,叫声:“着!”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谢逊双目。这招“双龙抢珠”招式原也寻捨,只是夹在小擒拿手中使出来,却具极大威力,对方势必侧头闪避,那时他左手迎头横扫,非击中敌人太阳要穴不可。哪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一声:“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双目。

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糟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遭谢逊二指插中。谢逊所使招式,正是自己所教,二人所受的重伤亦无二致。但谢逊双眼早盲,再给成昆二指插中,皮肉受损虽然不轻,并不因此关碍目力;成昆却变成了盲人。成昆忙逃出地牢,谢逊立即追上。

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挺拳击去。成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一招“七伤拳”正中胸口。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口中鲜血狂喷。他连中两招七伤拳,已然伤筋断脉。

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谢逊一呆,第三拳击去,在中途凝力不发,说道:“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为空见神僧报仇。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张无忌等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张无忌大惊,知他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

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狠击一拳,随即双臂软软垂下。张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劲衰弱已极,显是功力全失,再难复原了。

谢逊指着成昆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废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

成昆双手按着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哪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拼,竟会如此收场。

谢逊朗声道:“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哪一位的亲人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谢某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报复,免增你义父罪业。”张无忌含泪答应。

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自己全家血仇,只废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毁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实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先父雁翎飞天刀伤在你手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他身前。谢逊黯然道:“不错,令尊邱老英雄确是在下所害,当年我们是一对一地光明相斗,谁也没占谁的便宜,令尊英雄气概,为人仁义,在下至今佩服。便请邱兄动手。”

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便命丧这汉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地也踏上了两步。谢逊喝道:“无忌,如你阻人报仇,对我是大大不孝。我一生罪业深重,便死十次也还不清血债。”

那姓邱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沫,吐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肓人,定然恼我不肖……”呛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人人丛。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我丈夫阴阳判官秦大鹏报仇来啦。”走到谢逊面前,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

张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

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实是最大的侮辱,谢逊却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做罪业,当真痛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地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侮辱了谢逊一番。最后一名长须道人出来,稽首道:“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风范,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投断剑于地,向谢逊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著,也不知是何门派,武功却如此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

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结了吧!”说着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去。这口唾沫势夹劲风,去劲凌厉,中间竟挟着一枚枣核钢钉。

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陡地飞身抢前,衣袖拂动,将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击不中,微现惊惶之色,说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怎生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多管什么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有人为报父兄师友大仇,纵然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浑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

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口”字尚未说出,陡然知道说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慧、静迦、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

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间,跟着飞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摔倒在地。黄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可不很高明啊!”

周芷若冷冷地道:“静照师姊向谢逊报仇,说什么杀人灭口?”左手一挥,说道:“这儿无数名门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别,甘愿跟旁门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着赶这趟浑水,咱们走吧。”峨嵋派人众一声答应,都站了起来。两名女弟子去扶过静照,那黄衫女子却也不加阻栏。周芷若率领同门,下峰去了。

张无忌走到那黄衫女子跟前,长揖说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谢。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张无忌日夕心中感怀。”黄衫女子裣衽还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交给张无忌,说道:“种种疑窦,由此索解。”这个小包,正是她适才从周芷若怀中摸出来的。张无忌接在手里,茫然不解。

黄衫女子微微一笑,说道:“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右手一招,带了随来的八名少女,飘然而去。

丐帮小帮主史红石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峰腰间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丐帮大事,请张教主周旋相助。”张无忌朗声道:“谨遵台命。”那女子道:“多谢了!”

这“多谢了”三字遥遥送来,相距已远,仍清晰异常。张无忌心下不由得一阵惆怅。

张无忌呆了半晌,转身拉过周颠,多谢他适才舍命助己,刀划己脸,见他受伤不轻,忙命人取药为他敷治。周颠道:“老周本来丑陋,心中好生佩服范右使为教伤身,这次不过是学他一学。”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圆真,快吩咐放开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长两短,你的罪业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归于尽。此刻我便要放空闻和尚,也已来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这时还瞧不见火焰吗?”

空智回头向峰下瞧去,果见寺中黑烟和火舌冒起,惊道:“达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阵大乱,纷纷便要奔下山去。

忽见达摩堂四周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齐向火焰中灌落,霎时间便将火头压下。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弥陀佛,少林古刹免了一场浩劫。”不久两名僧人抢上峰来,禀报道:“启禀师叔祖,圆真手下的叛逆纵火焚烧达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众英雄仗义,已扑灭烈火。”

空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合十道:“少林千年古刹免遭火劫,全出张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侣感恩无尽。”张无忌还礼逊谢,道:“此事份所当为,大师不必多礼。”空智道:“空闻师兄被这叛徒囚于达摩院中,火势虽灭,不知师兄安危如何。张教主与众位英雄少待,老衲须得前去察看。”

成昆哈哈大笑,道:“空闻身上浇满了火油菜油,火头一起,早已了账。洪水旗救得了达摩院,须救不得老方丈。”忽然峰腰传来一人声音,说道:“洪水旗救不得,还有厚土旗呢。”却是范遥的声音。他话声甫毕,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颜垣奔上峰来,两人携扶着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闻。

空智抢上去抱住空闻,叫道:“师兄,你身子安好?师弟无能,罪该万死。”空闻微笑道:“全仗这位范施主和颜施主从地道中穿出来相救,否则你我焉有再见之日?”

空智见师兄空闻与范遥、颜垣都须眉烧焦,脸上手上均给烧起火泡,足见当时局面之危险,向范遥、颜垣深礼致谢,道:“范施主,老僧先前无礼冒犯,尚请原宥。大都万安寺之约,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订下比武约会,倘若食言不到,比之较技服输可要丟脸万倍。空智对范遥甘冒大险相救师兄的恩德感激无已,这才自甘毁约。两人本来互相佩服,经此一事,更加倾心接纳,从此成为至交好友。

原来成昆事先计划周详,于英雄大会前夕出其不意地点中了空闻穴道,将他囚在达摩院中,院中放满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胁迫空智事事须听自己吩咐,否则立时纵火,焚死空闻。其后事与愿违,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败涂地之余,便传出号令,命心腹纵火,那是他破釜沉舟的最后一着棋子。只盼群雄与僧众忙于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乱将他救下山去。不料杨逍于大队到达少室山之前数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人少林寺中,本是想设法相救谢逊,可是谢逊却并非囚于寺内,厚土旗人众遍寻不得,却乘机磨去了十六尊罗汉像背上的字迹。

后来张无忌与周芷若联手攻打金刚伏魔圈,待得成昆现身,当众与空智破脸,赵敏与杨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计议之下,请范遥率领洪水、厚土两旗,潜人寺中相救空闻。可是成昆布置周密毒辣,达摩院内外硝磺油柴堆积甚众,一经点燃,立时满院烈火,烧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众。范遥与颜垣冒烟突火,救出空闻,但三人也给烈火烧得须眉俱焦,若不是从地道中脱险,势必葬身火窟。达摩院及邻近几间僧舍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宝殿、藏经阁、罗汉堂等要地未遭波及。

空闻与空智商议了几句,传下法旨,将成昆手下党羽尽数拘禁于后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久,结纳的徒党着实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险,众党羽眼看大势已去,当下谁也不敢抗拒,在罗汉堂首座率领僧众押送之下,垂头丧气地下峰。

张无忌走到谢逊身边,只叫了声:“义父!”出声哭泣,泪如雨下。谢逊笑道:“痴孩子!你义父承三位高僧点化,大彻大悟,毕生罪业一一化解,你该当代我欢喜才是,有什么可难过的?我废去武功有何可惜,难道将来再用以为非作歹么?”

张无忌无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声:“义父!”

谢逊走到空闻身前,跪下说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赐予剃度。”空闻尚未回答,渡厄道:“你过来,老僧收你为徒。”谢逊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缘。”他拜空闻为师,乃“圆”字辈弟子,若拜渡厄为师,叙“空”字辈排行,和空闻、空智便是师兄弟称呼了。渡厄喝道:“哦!空固是空,圆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

谢逊一怔,登即领悟,什么师父弟子、辈分法名,于佛家尽属虚幻,便说偈道:“师父是空,弟子是空,无罪无业,无德无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归我门下,仍叫做谢逊,你懂了么?”谢逊道:“弟子懂得。牛屎谢逊,皆是虚影,身既无物,何况于名?”谢逊文武全才,于诸子百家之学无所不窥,一旦得渡厄点化,立悟佛家精义,自此归于佛门,终成一代大德高僧。

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携了谢逊之手,与渡劫、渡难缓步下峰。空闻、空智、张无忌等一齐躬身相送。金毛狮王三十年前名动江湖,做下了无数惊天动地大事,今日得报大仇,却身人空门,群雄无不感叹。张无忌既感欢喜,又甚悲伤。

空闻说道:“众英雄光临敝寺,说来惭愧,敝寺忽生内变,多有得罪,招待不周,歉疚之至。众英雄散处四方,今日一会,未知何时重得相聚,且请寺中坐地。”

当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开出素餐接待。众僧侣做起法事,为会中不幸丧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吊致哀。此后少林派清理圆真等一伙叛徒,由空闻、空智主持。张无忌等以此事与外人无关,不便参与。

谢逊的大事已了,张无忌想起黄衫女子之言,便即请李天垣率领天鹰教旗下教众,由彭莹玉策应相助,去那无名小岛迎回屠龙刀和倚天剑。天鹰教与屠龙刀颇有渊源,张无忌请李天垣前去取刀,含有纪念外公及亡母之意。张无忌当日离岛时,曾详细记明该岛的所在位置,并向李彭二人简略说明岛上的地理情景,料想埋藏刀剑的所在,该是周芷若每晚所居的山洞之中。李天垣、彭莹玉欣然领命而去。

张无忌用过斋饭后,与史红石及丐帮诸长老在西厢房中叙话,商议丐帮大事,忽有教众来报:“教主,武当张四侠到来,有要事相商。”

张无忌吃了一惊:“莫非太师父有甚不测?”忙抢步出去,来到大殿,向张松溪拜倒,见他神色无异,这才放心,问道:“太师父安好?”张松溪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当山下得到讯息,元兵铁骑二万,开向少林寺来,窥测其意,显是要不利于英雄大会,是以星夜前来报信。”张无忌道:“咱们快去说与方丈知晓。”

当下二人同至后院,告知空闻。空闻沉吟道:“此事牵涉甚大,当与群雄共议。”于是命寺僧撞钟,邀集众英雄同到大雄宝殿之中。群雄闻讯,登时纷纷议论。

空闻道:“众位英雄,想是朝廷得知咱们在此聚会,只道定是不利于朝廷,便派兵前来镇压。咱们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惧鞑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足道哉……”他话未说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彩来。空闻续道:“只是咱们江湖豪士,惯于单打独斗,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脚,便是内功暗器,这等马上马下、长枪大戟交战,咱们颇不擅长。依老衲之见,不如众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觑,默不做声。

忽听得寺门外马蹄声急,两骑马疾驰而来,蹄声到门外戛然而止。跟着两名汉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进殿来,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众。二人走到张无忌身前躬身行礼,一人报道:“启禀教主:鞑子兵先锋五千,攻向少林寺来,说道寺中诸位师父聚众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闻微笑道:“你要说光头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讳,但说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给鞑子兵杀了。鞑子说道:‘光头的都不是好人,有头发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边带兵刃的便一概杀了。’”

许多人哇哇叫了起来,都道:“不跟鞑子兵拼个你死我活,耻为黄帝子孙。”其时宋室沦亡虽已将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终将蒙古官兵视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这时听说蒙古兵杀到,各人热血沸腾,尽皆奋身欲起。

张无忌朗声说道:“众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儿汉杀敌报国之时。少林寺英雄大会,肉此名扬千秋!”大殿上欢呼叫嚷,响成一片。

张无忌道:“咱们就欲退让善罢,亦已不能,便请空闻方丈发号施令,我们明教上。下,尽听指挥。”空闻道:“张教主说哪里话来?敝派僧众虽曾学过一些拳脚,于行军打仗却一窍不通。近年来明教创下偌大事业,江湖上谁不知闻?唯有明教人众,方足与鞑子大军相抗。咱们公推张教主发令,相率天下豪杰,与鞑子周旋。”

张无忌还待逊辞,群雄已大声喝彩。张无忌虽年轻不足服众,但武功之强,适才力斗少林三僧时已人所共见,而明教朱元璋、徐寿辉等各路人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掠地,声势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广场上大显身手,这等群斗的本事,更非其余门派可及。各派各帮的豪士均想,若要当此大任,确非明教不可。

张无忌道:“在下于用兵一道,实非所长,还请各位另推贤能为是。”正推让间,忽听得山下喊声大振,两名少林僧奔驰入殿,报道:“启泉方丈,蒙古兵杀上山来了!”

此时局势紧急,不容张无忌再行推辞,他只得分派道:“锐金、巨木两旗,先挡头阵。周颠先生、铁冠道长,你两位各助一旗。”周颠和铁冠道人应声而出。张无忌又道:“说不得师父,请你持我圣火令去就近调本教援兵,上山应援。”说不得接令而去。

大殿中众英雄听得元兵杀到,各抽兵刃,纷纷拥出。

张无忌抢步出殿,来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见蒙古兵先锋千余已攻到山腰,给锐金旗一轮硬弩标枪,驱了回去。放眼远望,一队队蒙古兵蜿蜒而来,军容甚盛。其时距成吉思汗与拔都威震异域之时已远,但蒙古铁骑毕竟征战多年,仍是举世无匹的精兵。

忽听得左苜喊声大震,许多人众逃上山来,却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时途遇蒙古官兵,又给逼了回来。李天垣与彭莹玉因只身下山,想已突围而去。只见十数名汉子抬着担架等物,给蒙古兵包围住了,周芷若率领静玄、静照数度冲杀,虽杀了数十名蒙古官兵,始终没法救出陷入重围的同门。

张无忌暗叫:“不好!担架上的是宋师哥!”叫道:“洪水、烈火两旗掩护!杨范二使、韦蝠王,随我救人。”纵身冲下。两名蒙古兵挺长矛刺来。张无忌一手抓住一支长矛,运劲抖甩,两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转矛头,双矛犹似双龙入海,卷入人丛。杨逍、范遥、韦一笑等跟随其后,蒙古兵当者披靡,登时将周芷若等一干人隔在身后。

张无忌见周芷若脸身染血,又已冲人了元兵阵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来了吗?”周芷若并不理会,挥鞭向前攻打,但山道狭窄,挤满了人,一时冲不过去。

张无忌见两名峨嵋男弟子抬着担架,陷入包围,正挺刀与元兵死战,心道:“看来宋师哥是在那担架上。”斜身跃起,两柄长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代足,如踏高跷般抢了过去。相距尚有丈余,只见两名峨嵋男弟子先后中刀中箭,骨碌碌地滚下山去。张无忌飞身跃起,左手长矛阻住担架下落,见担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正是宋青书。张无忌抛去长矛,将他横抱在手,只怕扭动他震碎了的头骨,左闪右避,躲开元兵攒刺来的马刀长矛,脚下却走得平稳异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维侠双双攻到,仗剑护在他身侧。双剑倏刺倏收,元兵纷纷中剑。张无忌抱着宋青书稳稳走上山来。

数百名元兵列队上冲。杨逍叫道:“烈火旗动手!”烈火旗教众从喷筒中喷出火油,一支支火箭射出,烈焰奔腾,当先二百余名元兵身上着火,一团团火球般滚下山去。那边厢洪水旗水龙中喷出毒水,也有数百名元兵给浇中了,死伤狼藉。元兵万夫长下令鸣金收兵,众兵将前队变后队,强弓射住阵脚,缓缓退下。杨逍叹道:“鞑子兵虽败不乱,确是天下精兵。”元兵直退到山脚下,如扇面般散开,看来一时不致再攻。

张无忌下令:“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土,构筑壁垒,以防敌军冲击。”五行旗各掌旗使齐声接令,分别指挥下属布防。

群雄先前均想纵然杀不尽鞑子官兵,若求自保,总非难事。但适才一阵交锋,见识到了元军的威力,才知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确然大不相同。千万兵士一拥而上,势如潮水,如周芷若这等武功高强之极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无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枪剑戟,乱砍乱杀,平时所学的什么见招拆招、内劲外功,全都用不着了。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阵法抵挡阵法,这时少室山头定已惨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砾。倒是少林僧众颇有规律,一队队少年僧众手持禅杖戒刀,在年长僧侣率领下分守各处要地,但寡不敌众,势难挡住一万蒙古精兵的冲击。待见元军退去,群雄纷纷议论,才明白为什么前朝尽多武功高强的英雄豪杰,却将大好江山沦亡在蒙古兵手中。

众人斗了半天,肚中都饿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数僧侣分守各处要道,余人由僧众接进寺里吃斋。堪堪天色将晚,张无忌跃上一株高树,向山下瞭望,只见元兵东一堆、西一堆地聚在山下,炊烟四起,正自埋锅造饭。他跃下树来,对韦一笑道:“韦蝠王,天黑之后,请你去探察敌情,瞧他们是否会在夜中突袭。”韦一笑接令而去。杨逍道:“教主,我看鞑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会再攻,倒要防备他们自后山偷袭。”张无忌道:“不错。请杨左使和范右使在此坐镇,我到那边山峰上瞧瞧去。”赵敏道:“我也去!”

两人走上曾经囚禁谢逊的山峰,眺望后山,不见动静。元军驻扎处黑沉沉的,想来兵将均已入睡休息。忽听得西北角上隐隐有呼叱之声,侧耳倾听,远处有劲风互击,显是有人斗殴。张无忌道:“咱们瞧瞧去!”携了赵敏的手,登高循声望去,只见三个人影正向西疾驰,身法迅速异常,均是一流高手。

张无忌伸手搂住赵敏腰间,展开轻功,疾追下去,远远眺见前面一人奔逃,后面两人快步追逐。他脚下越来越快,追出里许,月光下已见到后面二人是两个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鹤笔翁。只见鹤笔翁左手扬动,一支鹤嘴笔向前面那人掷去。那人回剑挡格,当的一声响,将鹤嘴笔掠起,抛向空中。就这么缓得一缓,鹿杖客已跃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

那人斜身闪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脸上,只见她脸色苍白,长发散乱,正是周芷若。张无忌吃了一惊,忙带伺赵敏隐身树后。

鹤笔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鹤嘴笔,绕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击之势。

周芷若咬牙道:“两个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干什么?”鹿杖客道:“我们要向宋夫人求借武功秘笈,学一学九阴白骨爪的功夫。”张无忌一惊:“那黄衫姊姊和芷若的对答,都让这两个老家伙听去了。原来他二人混在群雄之中,居然没给发觉。”

只听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练成之后早已毁去。”鹿杖客冷笑道:“‘练成’二字,谈何容易?宋夫人武功虽然出类拔萃,却未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否则的话,一举手便可将我师兄弟二人杀了,却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说毁了,便是毁了,谁有空跟你多说。少陪了!”

鹿杖客和鹤笔翁齐声喝道:“且慢!”鹿杖、鹤笔同时扬起,攻向周芷若两侧。

周芷若长剑挥动,月光下如银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双笔,联手进攻。

张无忌先前只见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这时见她剑招神光离合,在二大高手夹击下竟有守有攻,偶尔虚实变幻,巧招忽生。再斗数十合,周芷若剑招愈来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极凌厉的攻势。张无忌知她急谋脱身,但这般打法加速运用内力,倘若偶一疏神,便立遭凶险。他心下关切,悄悄从树后出来,走近了几步。

蓦地里周芷若一声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剑。鹿杖客闪身相避。便在此时,鹤笔翁双笔脱手,向她背心猛掷过去,双笔在空中当的一声互撞,分袭她后脑与后腰要害。

周芷若听得身后兵刃掷到,缩身闪避,却没料到双笔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后,竟会忽地变向。她让开了袭向脑门的一笔,另一支袭向腰间的鹤嘴笔却说什么也避不开了。

张无忌纵身急跃,伸手抓住了那支鹤嘴笔,横掌挡开鹤笔翁拍来的一掌。

周芷若惊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轻飘飘一掌拍出,正中她胸腹之间。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气息立闭,便即晕去。鹿杖客一直垂涎周芷若的美色,见她晕倒,立即抢上抱住。张无忌大惊,将手中鹤嘴笔远远掷出,反手一掌,重重击在鹿杖客肩上,夺过周芷若,斜跃丈余,喝道:“玄冥二老,竟这等不要脸么?”

鹿杖客哈哈一笑,说道:“我道是谁胆敢来横加插手,原来是张大教主。你要了我们郡主,又想要这位宋夫人吗?我们郡主在哪里?你将她拐带到哪儿去啦?”

赵敏从树后闪身出来,将周芷若接抱过去,笑吟吟地道:“鹿先生,你整日价神魂颠倒地牵记我,也不怕我爹爹着恼么?”鹿杖客怒道:“你这小妖女,挑拨离间我师兄弟之情。我师兄弟与你父早已恩断义绝,汝阳王着不着恼,干我何事?”

张无忌见鹿杖客下毒手打伤周芷若,又对赵敏言语无礼,更想起幼时中了鹤笔翁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旧恨新仇,霎时间都涌上心头,说道:“敏妹,你且退后,我见了这两个老家伙便心头有气,今日要好好地打他们一顿。”

二老见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

张无忌喝道:“看招!”一招“揽雀尾”,双掌推出。这一招使的是太极拳法,去势甚缓,掌力却暗蓄九阳神功。太极拳在后世虽属寻常,但其时张三丰初创未久,武林中极为少见。鹿杖客从未见过这等轻柔无力的掌势,不知中间有何诡计,他对张无忌甚为忌惮,不敢便接,斜身闪开。张无忌转过身来,“玉女穿梭”,左掌拍向鹤笔翁,右掌微颤,吞吐不定。鹤笔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虚点,右掌斜下,拍向张无忌小腹。

张无忌曾与玄冥二老数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来已非自己对手,最近自己与渡厄等三僧三度剧斗,武功又深了一层,要击败二人可说绰绰有余。但二人毕竟修为非同小可,却也不敢轻忽,展开太极拳法,圈圈连环,九阳神功从一个个或正或斜的圆圈中透将出来。玄冥二老渐感阳气炽烈,自己玄冥神掌中发出的阴寒之气,或遭消解,或给对方逼回。

斗到百余合时,张无忌一瞥眼间,只见地下两个黑影微微颤动,正是月光照射在赵敏与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凛,侧目望去,见赵敏不住摇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势,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儿的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练的本是阴寒功夫,再加上这玄冥神掌中天下阴毒之最的寒气,寒上加寒,看来敏妹也禁受不住了。”手上加劲,猛向鹿杖客压去。

鹿杖客见他拳法陡变,便即猜知他心意,侧身闪过,叫道:“师弟,跟他游斗。宋夫人身上寒毒发作,别让他抽手解救。”鹤笔翁道:“正是!”跃出圈子,要待去拾鹤嘴笔。张无忌挥掌拍去,劲风压得鹤笔翁气也喘不过来。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张无忌腰胁。张无忌连变数路拳法,使出学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龙爪擒拿手”三十六式,“抚琴式”、“鼓瑟式”、“捕风式”、“抱残式”,攻势凌厉。

鹿杖客叫道:“这龙爪功练得很好啊,待会儿用来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错。”鹤笔翁道:“师哥,在地下挖坑干什么?”鹿杖客笑道:“那宋夫人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说话,心神微分,张无忌飞起右脚,踢中了他左腿。鹿杖客一个踉跄,随即站定,将一根鹿杖舞得风雨不透。

张无忌回头又望赵敏与周芷若一眼,见她二人颤抖得更厉害了,问道:“敏妹,怎样?”赵敏道:“糟糕!冷得紧!”张无忌吃了一惊,稍行凝思,已明其理,本来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阴寒纵然厉害,也只她一人身受,这时连赵敏也冷了起来,想必是赵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运功抗御。她二人功力相差甚远,周芷若的内功又甚怪异,以致赵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张无忌双拳大开大阖,只盼尽速击退二老。但二老离得远远的,忽前忽后,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为敌。

张无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放下周姑娘,别抱着她!”赵敏道,“我……我放不下。”张无忌奇道:“怎么?”赵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说话时牙关打战,身子摇摇欲坠。张无忌一惊更甚。

只听得鹿杖客说道:“张教主,这宋夫人好狠心啊,她正在将体内寒毒传到郡主身上,郡主就快死了。咱们来立个约,好不好?”张无忌道:“立什么约?”鹿杖客道:“咱们两下罢斗,我得宋夫人身上的武功秘笈,你救郡主。”

张无忌哼了一声,心想:“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练成芷若的阴毒武功,此后作恶,只怕连我也制不住了。”百忙中回头看去,只见赵敏本来皓如美玉般的双颊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满脸神色痛苦难当。张无忌退后两步,左手抓住她右掌,体内九阳真气便即从手掌上源源传去。

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一笔如疾风暴雨般猛袭而来。

张无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赵周二女,身子既不能动,又只剩下单掌迎敌,霎时间凶险万分。嗤的一声响,左腿裤脚给鹤嘴笔划破一条长缝,腿上鲜血淋漓。

赵敏本来给周芷若的阴寒之气逼得几欲冻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结,得九阳真气一冲,渐觉暖和。但张无忌单掌抵御玄冥二老,左支右绌,传向赵敏的九阳真气减弱,赵敏全身又格格寒战。

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张无忌眼睛。鹤笔翁的鹤嘴笔同时攻到。张无忌猛地使出圣火令上的古波斯武功,忽地一个筋斗翻向空中,一屁股向二老头顶坐将下来。玄冥二老从来未见过这等怪异招式,大骇之下,急忙跃开。

张无忌见此招奏效,接连奇招怪式,层出不穷,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抢近,张无忌体内的九阳真气便尽数传到了赵敏身上。这一全力发挥,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时便驱赶殆尽。但阴阳二气在人体内交感,此强彼弱,彼强则此弱,玄冥寒毒一尽,九阳真气便去抵消她所练的九阴内力。

周芷若在桃花岛取得《九阴真经》后,日夕勤修苦练,然英雄大会时日迫促,没法从扎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渐进,因此内力不深。她中了“玄冥神掌”后,本想将阴寒之气转入赵敏体内,待得张无忌出手相援,只觉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适,正感气力渐长,想要离开赵敏手掌,一挣之下,竟似为一股极强的粘力吸住了,挣之不脱,自知适才赵敏的手掌给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为赵敏手掌粘住,均是内力强弱有别之故,不禁大惊。

张无忌奋力驱赶寒毒,但觉自己的九阳真气送将出去,赵敏手上不断传来一股寒气与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驱尽,不住地加力施为,哪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阳真气过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练得的一分九阴真气。周芷若暗暗叫苦,却又声张不得,自知只要一张口说话,立时狂喷鲜血,真气泄尽。

赵敏体内融和舒畅,笑道:“无忌哥哥,我好啦,你专心去对付玄冥二老吧!”张无忌道:“好!”内力回收。

周芷若如遇大赦,脱了粘力,自知这么一来,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虽已驱尽,自身的九阴内力却也损耗极重,眼见张无忌双掌飞舞,专心攻敌,当即五指运劲,挥手疾往赵敏顶门插落。

赵敏大叫一声:“啊哟!”只觉天灵盖上一阵剧痛,只道此番再也没命了,却听得喀喇一响,周芷若痛哼一声,急奔而去。

张无忌大惊,忙回头问道:“怎么啦?”赵敏伸手去摸脑门,只吓得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张无忌只道她已为“九阴白骨爪”所伤,也是魂飞天外,右手挡住二老,左手去摸她头顶,只觉着手处湿腻腻的,虽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这才放心,安慰她道:“皮肉之伤,并不碍事!”心道:“奇怪,奇怪!”却不知周芷若出手袭击之时,他输至赵敏体内的九阳真气尚未退尽,而周芷若自己却已内力大损,以弱攻强,非但伤对方不得,反震伤了自己手指。

张无忌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过来。他内息极迅速地流转一周,凝神专志,左手牵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将鹤笔翁拍来的一掌转移了方向。这一牵一引中贯注了九阳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层最高深的功夫。这层功夫最耗心血内力,丝毫疏忽不得,稍有运用不善,自己便会走火入魔,因此适才分心助赵周二女驱除寒毒时,便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顶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层的挪移乾坤功夫对付,又奈何二人不得。

这一拨之下,鹤笔翁右掌拍出,波的一响,正中鹿杖客肩头。鹿杖客一惊,怒道:“师弟,你干什么?”鹤笔翁武功极精,心思却颇迟钝,一件事须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这一下事出仓促,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难答,但知定是张无忌捣鬼,心想只有加紧攻击敌人,方能向师兄致歉,于是运劲右腿,飞脚踢出。张无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这一脚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惊怒之下,喝道:“你疯了么?”

赵敏叫道:“不错,鹤先生,快将你这犯上作乱、好色贪淫的师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赏。”张无忌心下暗笑:“这挑拨离间之计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鹤笔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鹤笔翁,这时听了赵敏之言,当下只牵引拨动鹤笔翁的拳脚,对付鹿杖客时却是太极拳的招数,叫道:“鹤先生,不用担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这头淫鹿。汝阳王已封你为……封你为……”一时却想不到合适的官职。

赵敏叫道:“鹤先生,你封官的官诰,便在这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束纸片一扬,读道:“嗯,是大元护国扬威大将军,快加把劲啊。”

张无忌右掌拍出,将鹿杖客逼向左侧,正好鹤笔翁的左掌为他引得自左而右击到,成为左右夹攻之局。鹿杖客和鹤笔翁数十年来亲厚胜于同胞,原不信他会出卖自己,但此刻眼见鹤笔翁接连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脚中又积蕴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哪里还有半分情谊?他愤慨异常,喝道:“你贪图富贵,全不顾念义气么?”

鹤笔翁急道:“我……我是……”赵敏接口道:“不错,你这是迫不得已,为了要做护国扬威大将军,得罪师兄,那也无话可说了。”张无忌右手加力,凝神牵带,鹤笔翁挥掌拍出,砰的一声响,重重击在鹿杖客肩头。鹿杖客大怒,反手出掌,将鹤笔翁左边牙齿打落数枚。鹤笔翁怒喝:“师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

鹿杖客怒道:“是谁先动手了?”他见闻虽博,却不知世间竟有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鹤笔翁如此武功修为,即令张无忌能胜他杀他,却决计不能倒转他掌力,移来击打自己,是以丝毫没疑心是敌人从中作怪。

鹤笔翁急欲表明心迹,骂道:“贼小子,你捣鬼!”赵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师哥,骂他‘贼小子’便了。”张无忌左掌压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牵引,鹤笔翁左掌击上了鹿杖客右颊,登时高高肿起。张无忌见鹿杖客愤怒欲狂,红了双眼,反掌向师弟鹤笔翁击去,乘着二人互攻之际,左手重重出指,点了鹿杖客的穴道,见鹤笔翁在一旁心慌意乱,当即也伸指点中他穴道,跟着双掌探出,一掌按在鹿杖客肩头,一掌按在鹤笔翁背心,催动九阳真气,将两人体内的玄冥阴气逐步化去。

待得将鹤笔翁体内阴气化去了三四成,再转手去消耗鹿杖客体内的阴气。如此周而复始,玄冥二老苦练数十年的玄冥阴气终于去了十之七八,此后不能再练,否则阴毒攻心,犹似张无忌幼时所受。玄冥二老从此退而为武林中的三流庸手,再也不复是一流角色了。张无忌幼时中了玄冥神掌,苦撑多年,受尽煎熬,直到此时方始得报,哈哈一笑,解了二人穴道。玄冥二老大怒,各出右掌向张无忌胸口击去。张无忌不让不避,受了他们掌力。波的一声,二老手臂剧痛,胸口气血翻涌,委顿在地,站不起身。以他二人此时武功修为,连赵敏往日手下的神箭八雄也及不上了。

张无忌也不再惩罚二老,和赵敏一同回到少林寺中,察看赵敏头顶伤势,见并无大无碍,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凑巧带着纸张,这一来不由得鹿杖客不信。”

赵敏笑吟吟地从怀中取出一束纸张,在他面前一扬,笑道:“你猜这是什么?”张无忌笑道:“你叫我猜的东西,反正我定是一辈子也猜不出的,也懒得费神了。”赵敏将纸张放在他手里。

张无忌就烛光一看,只见这些纸张乃是两本色已转黄的书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如蝇头的工整小楷。第一本上开头写着“武穆遗书”四字,内文均是行军打仗、布阵用兵的精义要诀。第二本开头四字是:“九阴真经”,内文尽是诸般神奇的武功,翻到最后,“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等赫然在内。他心中一凛,说道:“你……你是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

赵敏笑道:“当她不能动弹之时,我焉有不顺手牵羊之理?这些阴毒功夫我可不想学,但取来毁了,胜于留在她手中害人。”

张无忌随手翻阅《九阴真经》,读了几页,只觉文义深奥,一时难解,然决非阴毒邪辟的武学,说道:“这经上所载武功,其实极是精深,依法修炼,一二十年之后,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学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顿了一顿,又道:“那位身穿黄衫的杨姊姊,武功与周姑娘明明是一条路子,然而招数正大光明,醇正之极,似乎便也是从这《九阴真经》中而来。”

赵敏道:“她说‘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这四句话是什么意思?”张无忌摇头道:“日后咱们见到太师父,请教他老人家,或许能明白其中缘由。”

赵敏点了点头,又道:“无忌哥哥,那位杨姊姊给了你一个小包,是什么东西啊?”张无忌从怀里取出那青布小包,放在桌上,说道:“这是那杨姊姊从周姑娘身上取来的,说道:‘所有疑窦,由此索解’,我一直不敢打开来看。”赵敏道:“为什么不敢?你怕这是周姑娘做下坏事的证据,是不是?你心里还对周姑娘旧情不忘,是不是我去了蒙古之后,你便又去找她了?宋青书那时就算不死,也已是废人一个,地久天长,你还是会跟她在一起,把我放在脑后,想也不想了。”说着泪水便如珍珠断线,瑟瑟而下。

张无忌伸左臂将她搂住,吻了吻她脸,说道:“我只盼天长地久,永远如此不变。敏妹,你伴在我身边,我是说不出的快活,生怕这小包一打开,有什么古怪物事,害得你我之间有了芥蒂,没现下这样平安喜乐……”赵敏笑逐颜开,柔声道:“那么这小包里的物事,咱们不要看,抛人井里算了。无忌哥哥,我也觉得现今好得很,老天爷待我们已太好了,最好什么都不要变。”张无忌道:“不,要变的。咱俩还得拜堂成亲,生个娃娃!”赵敏羞涩一笑,道:“生个小鞑子吗?”张无忌笑道:“他一半是汉人,一半是鞑子,日后他去蒙古也可以,来中原也可以。人家既不当他是小南蛮,也不当他是小鞑子!”

赵敏伸臂搂住张无忌头颈,喜道:“无忌哥哥,那妙得很。”她瞧了瞧桌上的小包,好奇心起,说道:“只要你对我决不变心,咱们瞧瞧包里的东西也不妨。”说着拿过小包,轻轻解开包上的丝线细绳。

里面露出个小小白色瓷瓶,上以朱漆写着五个小字“十香软筋散”。另外是两块黑色铁片,人手沉甸甸的,与常铁相较,如果大小厚薄相同,这铁片几有五倍之重。只见一块铁片上刻蚀有七个小字“普渡山东桃花岛”,另一块刻着一幅地图,道路盘旋曲折,繁复异常,沿路刻有极小的箭头指示。道路尽处分叉,尽头各绘有一本小小书本。铁片背后又刻着四排十六个小字,每排四字:

武穆遗书

九阴真经

驱胡保民

是为号令

张无忌拿着铁片,怔怔出神:“那位杨姊姊向芷若问得屠龙刀和倚天剑的下落,这瓶‘十香软筋散’又从芷若身上取出,那么我们在小岛上中毒、蛛儿给人杀害,全都是芷若下的手。铁片上说道‘是为号令’,当然是指屠龙刀而言。原来她先从屠龙刀和倚天剑中取得铁片地图,再到桃花岛寻得《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芷若,芷若,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心中一痛,左手紧握铁片,连手掌也疼痛起来。

张无忌心想一直冤枉了赵敏,怔怔地望着她,只见她容颜憔悴,双颊瘦削,一双妙目也正深情地凝望着自己,体会到这几个月来她所受的折磨当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怜惜,伸臂抱住了她,颤声道:“敏妹,我……我真对你不起……若不是你聪明机灵,糊涂透顶的张无忌要是将你杀了,那便如何是好?”赵敏笑道:“你舍得杀我么?那时你认定我是凶手,可是见到我时怎么又不杀?”

张无忌一呆,叹道:“我不论什么时候都舍不得你,敏妹,我对你实是情之所钟,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杀,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些日子来真相逐步大白,我虽为芷若惋惜,却也忍不住心下窃喜。”赵敏听他说得诚恳,倚在他怀里。良久良久,两人都不说话。

赵敏轻轻地道:“无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绿柳山庄,后来一起跌入地牢,那时怎想得到日后能跟你在一起?”张无忌“嗤”的一声笑,伸手抓住她左脚,脱下了她鞋子。赵敏笑道:“一个大男人,却来欺侮弱女子。”张无忌道:“你是弱女子么?你诡计多端,比十个男子汉还厉害。”赵敏笑道:“多承张大教主夸赞,小女子愧不敢当。”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这几句对答,正是当年两人在绿柳山庄的地牢中所说。只是当日两人说这几句话时满怀敌意,今夕却柔情无限。

张无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脚底?”赵敏笑道:“不怕!”张无忌便伸手握住了她脚,二人均感幸福喜乐。

次晨张无忌一早起身,跃上高树瞭望,见山下敌军旌旗招展,人马奔腾,营中号角声此起彼落,显是调兵遣将,十分忙碌。询问探讯的教众,得知元兵另一个万人队也已开到,总共已是两个万人队。

张无忌道:“敏妹!”赵敏应道:“嗯,怎么?”张无忌微一迟疑,道:“没什么,我随口叫你一声。”他本想与赵敏商议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谋,定有妙策,但转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随于我,再要她定计去杀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强人所难。”是以话到口边,又忍住了不说。赵敏鉴貌辨色,已知其意,叹了口气,说道:“无忌哥哥,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说了。”

张无忌回入室中,彷徨无策,随手取出赵敏昨晚取来的那两本小册,看了几页《九阴真经》,又再翻阅《武穆遗书》,披览了几章,无意中看到“兵困牛头山”五个小字,心中一动,仔细看下去,却是岳飞叙述当年如何为金兵大军包围、如何从间道脱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内外夹攻而大获全胜,种种方略,记叙详明。

张无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书,静静思索,这少室山上的情势,虽与岳飞当年被困牛头山时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遗意,未始不能出奇制胜。他越想越钦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纵奇才,如此险着,常人哪里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未得高人指点,高下巧拙,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绘画图形,虽觉行险,却未始不能侥幸得逞,心想以寡敌众,终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阵取胜。当下心意已决,来到大雄宝殿,请空闻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间各路英雄齐到殿中。张无忌居中一站,说道:“此刻鞑子兵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会大举攻山。咱们虽然昨日小胜,挫了鞑子的锐气,但鞑子倘若不顾性命地蜂拥而上,彼众我寡究属难以抵挡。在下不才,蒙众位英雄推举,暂充主帅。今日敌忾同仇,请各位暂听在下号令。”群雄齐道:“但有所命,自当凛遵,不敢有违。”张无忌道:“好!吴旗使听令!”

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属下听令。”心想:“教主发令,第一个便差遣到我,实是我莫大荣幸。不论命我所做之事如何艰危,务须舍命以赴。”张无忌说道:“命你率领本旗兄弟,执掌军法,哪一位英雄好汉不遵号令,锐金旗长矛短斧齐往他身上招呼。纵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长辈,俱无例外。”吴劲草大声道:“得令!”从怀中抽出了一面小小白旗,持在手中。吴劲草本人的武功声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对他原不如何重视。但自那。广场上五行旗大显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这面白旗所到之处,跟着而来的便是五百支羽箭、五百根标枪、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领通天,霎时之间也成为一团肉酱,是以见他白旗展动,心中都是一凛。

原来张无忌翻阅《武穆遗书》,见第一章便说:“治军之道,严令为先。”他知这些江湖豪士向来人人自负,各行其是,个别武功虽强,聚在一起却是乌合之众,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从指挥,决不能与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锐金旗监令执法。

张无忌指着殿前的一堵照壁,说道:“众位英雄,凡轻功高强,能一跃而上此堵照壁的,请一献身手。”群雄中登时有不少人脸现不满,心道:“这是什么当口,却叫我们来干这无关紧要的纵高蹿低?”有些前辈高手更觉他小觑了人,大是不愉。

张松溪排众而出,说道:“我能跃上。”跃上照壁,轻轻从另一面翻下,武当派梯云纵轻功名闻天下,以张松溪的能耐,要跃过这堵照壁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毫不卖弄,只老老实实地遵令跃上,再行翻下。

接着俞莲舟、殷梨亭、杨逍、范遥、韦一笑等高手依次遵行,只见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连三地跃过墙去,有的炫耀轻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诸般花式,跃到四百余人,余下便再无人试。这堵照壁着实不低,若非轻功了得,却也不易一跃而上。群雄武功修为不同,擅于拳脚兵刃的,轻功往往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无不有自知之明,决不肯当众自暴其短。

张无忌见这四百余人之中,少林派僧众占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门派,果然名不虚传。单以轻功一项而论,好手便远较别派为多。”于是传令道:“俞二伯、张四伯、殷六叔,请你们三位带同擅长轻功的众位英雄,虚张声势,假装寺中人众尽数逃走,引得敌军来追,一到后山,便即如此如此。”武当派俞张殷三侠齐声接令。张无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断后,何者攻坚,何者侧击,俱各详细安排。

杨逍等见他设计巧妙,而布阵迎敌,又如此井井有条,若有预谋,无不惊讶,却不知他乃袭用岳武穆遗法,只是因地形有异、部属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张无忌分派已毕,最后说道:“空闻方丈、空智大师两位,清率同峨嵋派诸位,救死扶伤。”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无人为首,张无忌自觉与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挥,因此请空闻、空智这两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领,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号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并无异言。

张无忌朗声说道:“今日中原志士,齐心合力,共与鞑子周旋。少林派执掌钟鼓的诸位师父,便请擂鼓鸣钟。”群雄轰然欢呼,抽刀拔剑,意气昂扬。

烈火旗将寺中积储的柴草都搬了出来,堆在寺前,点火燃烧,片刻间烟焰冲天而起。厚土旗在各处佛殿顶上铺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浇油,点燃火头,如此纵火,不致延烧殿身,从山下远远望将上来,却见数百间寺院到处有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军先听得钟鼓响动,已自戒备,待见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蛮子放火烧寺,定要逃走。”

俞莲舟率领一百五十余名轻功卓越的好汉,从少室山的左侧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军已大声鼓噪,列队追来。群雄四散乱走,好叫元军羽箭没法集中施射。第二批由张松溪率领,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领。每人背上各负一个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军看来,果是弃寺逃命的狼狈情状,羽箭射中包袱,却伤不到人。元军于烟雾之中看不清人数多寡,当下分兵一万追赶,余下一个万人队留在原地防变。

张无忌向杨逍道:“杨左使,鞑子将军颇能用兵,并不全军追逐。这倒麻烦了。”杨逍道:“是,此事确实可忧。”

只听得山下号角响起,元军两个千人队分从左右攻上山来,山坡崎岖,蒙古兵马却驰骋如飞,长矛铁甲,军容甚盛。待元军先锋攻到半山亭边,张无忌一挥手,烈火旗人众从两侧抢开,伏在草中。待敌军二千人马又前进百余丈,辛然一声呼哨,喷筒中火油射出,烈火忽发,都往马匹身上烧去。群马悲嘶惊叫,一大半滚下山去,登时大乱。

元军军纪严明,前队虽败,后队毫不为动,号令之下,三个千人队弃去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喷火焰,又烧死烧伤了数百人,余人仍奋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挥动黑旗,毒水喷出,跟着厚土旗掷出毒砂,将元兵打得七零八落。虽有数百人攻上山峰,尽为锐金、巨木二旗歼灭。

猛听得山下擂鼓声急,五个千人队人众竖起巨大盾牌,列成横队,如一道铁墙般缓缓推前。这么一来,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无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击,看来也只能撞开几个缺口,无济于事。

空闻方丈眼见事急,说道:“张教主,请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气。今日虽败,日后更可卷土重来。”正惶急间,忽听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冲天而起,跟着杀声四起。杨逍大喜,说道:“教主,咱们的援兵来啦!”从山顶下望,瞧不见山下情景,但烟尘腾空,人喧马嘶,援军显是来得甚众。

张无忌高声叫道:“援军已到,大伙儿冲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冲杀下去。张无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杀官,后杀兵!”群雄纷纷呐喊:“先杀官,后杀兵!”

蒙古军每十名士兵为一个十人队,由十夫长率领,其上为百人队、千人队、万人队,层层统属,临阵时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张无忌传令专拣元军官长杀戮,若是两军对垒,列阵攻战,此法难行,因官长大都在后督战;但此刻元军在山坡上散战,元兵虽精,官长武功终究不及中原英侠,几名千夫长、百夫长遭杀。蒙古精兵指挥无人,登时乱成下一团。

张无忌等冲到山腰,只见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个“徐”字,北首旗上一个“常”字,知道是徐达与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奉命带兵进攻豫南一带,得到布袋和尚说不得传讯,获悉教主受困少室山,便带兵星夜来援。徐达与常遇春所率教众都是久经战阵之士,兼之人数众多,逼迫元军西退。

另一路元军万人队追赶假装弃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率同数百名轻功卓越的好汉,边斗边退,逃入谷中。元军万夫长见山谷三边均是峭壁,地势趵险,但眼见敌人为数不多,谷中纵有埋伏,也尽能对付得了,于是挥军紧追人谷。俞莲舟等奔到悬崖之下,崖上早有数十条长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万夫长眼见中计,急令退军,不料谷口烈火、考砂、羽箭、毒水纷纷射来,巨木旗将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时,元军第二路败兵又到,见前无去路,便漫山遍野地四散奔逃。张无忌和徐达先后赶到,均叫:“可惜!”倘若事先联络妥善,将元军第二个万人队一齐驱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歼。张无忌既没料到元军只分兵一半追赶,又不知援军会来得如此神速。毕竟指挥战阵,非其所长,《武穆遗书》上所传战法虽佳,但即学即用,终究难以运用精妙,立奏奇功。且古今情势有变,元军已远较当年金兵健锐,若不是徐达、常遇春及时赶到,少林寺固劫数难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个元军万人队,也终于会给友军救出。

当下徐达号令部队搬土运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队队弓箭手攀到崖顶,居高临下地向谷中发箭。元军身处绝地,无力还手,唯有找寻山石隐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队赶到,与张无忌会见,久别重逢,均不胜之喜。朱元璋因知徐达、常遇春二人与张无忌交好,因此半个月前来登封逼宫时,刻意支开了二人的兵马。常遇春大叫:“搬开土石,咱们冲进去将众鞑子杀个干净。”徐达笑道:“谷中无水无米,不出七八日,鞑子渴的渴死,饿的饿死,何劳你我兄弟动手?”常遇春笑道:“总是亲手杀的干脆。”他年纪虽较徐达为长,但平时素服徐达智谋,便不再说。

徐常二人久经战阵,每一号令均妥善扼要。张无忌自知远为不及,即请徐常二人指挥,搜杀溃散的元兵。这一晚少室山上欢声雷动,明教义军和各路英雄庆功祝捷。群雄连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斋,口中早已淡得难过,这时大酒大肉,开怀饱啖。

席间张无忌问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开药方调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说道:“教主,你不必担心,老常体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饭。打起仗来,三日三夜不睡觉也不当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说不必服什么药。张无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语,谆谆劝他须当服药保重。常遇春惟惟答应,心下却不以为然。

徐达满斟了一杯酒,奉给张无忌,说道:“恭贺教主,请尽此杯!”张无忌接过饮了。徐达说道:“属下平日钦佩教主肝胆照人、武功绝伦,不料用兵竟也如此神妙,实是本教之福,苍生之幸。”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维我了。今日大胜,一来是徐常二位大哥来得神速,二来是靠了岳武穆的遗教。小弟实无半分功劳。”徐达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遗教?还盼教主明示。”

张无忌从怀中取出一本黄纸书册,封面上写着《武穆遗书》,翻到“兵困牛头山”那一节,递了过去。徐达双手接过,细细读了一遍,不禁又惊又佩,叹道:“岳武穆用兵如神,实非后人所及。倘若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间,率领中原豪杰,何愁不把鞑子逐回漠北。”说着恭恭敬敬将遗书交回。

张无忌却不接过,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十六个字的真义,我今日方知。所谓‘武林至尊’,不在宝刀本身,而在寻刀中地图找到的遗书。以此兵法临敌,定能战必胜、攻必克,最终自是‘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否则单凭一柄宝刀,又岂真能号令天下?徐大哥,这部兵书我转赠于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遗志,还我河山,直捣黄龙。”

徐达大吃一惊,忙道:“属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赐?”张无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辞。我为天下苍生而授此兵书于你。”徐达大喜,捧着兵书,双手颤抖。张无忌又道:“武林传言之中,尚有两句话道:‘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屠龙刀与倚天剑中所藏的秘密,除兵书外,尚有一部武功秘笈。我体会这几句话的真意,兵书是驱赶鞑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手掌大权,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间百姓受其荼毒,那么终有一位英雄手执倚天长剑,来取暴君首级。统领百万雄兵之人纵然权倾天下,也未必便能当倚天剑之一击。徐大哥,这番话请你记下了。”

徐达汗流浃背,说道:“属下谨遵教主令旨。”心想:“教主将《武穆遗书》赠我,我自当凛遵教主之教,好好使用此书。”将《武穆遗书》供在桌上,对着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又拜谢张无忌赠书之德。此后徐达果然用兵如神,连败元军,最后统兵北伐,直将蒙古人赶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业。

自此中原英雄倾心归附明教。明教数百年来一直为人所不齿,被视为妖魔淫邪,经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变,竟成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汉子孙中兴的大业。其后朱元璋起了异心,迭施奸谋而登帝位,但他图谋明教教主之位,终不得逞,不过助他打下江山的主要是明教中人,是以国号不得不称个“明”字。明朝內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祯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得明教之助而来。

朱元璋登基后,不愿让自己大业之成,明教占了太多功绩,又不愿朝廷政务受到明教教主的牵绊干预,因此尽力泯灭与明教有关的痕迹瓜葛,不少出身于明教的功臣大将,只因不拥他为明教教主,便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地惨遭杀害。冯胜、傅友德、蓝玉等大将全家受戮,株连甚广,史有明文。而据野史传闻,常遇春因病早亡,徐达却遭朱元璋下毒暗害而死。明朝开国诸大将中,能得保天年而获善终者,只汤和一人而已。此人庸庸碌碌,向来唯朱元璋之命是从,是以不为朱元璋所忌。

此后张无忌等人继续留待少林寺中,为战阵中受伤的群豪治理疗护,并等待李天垣迎回屠龙刀和倚天剑。群豪泰半均想亲眼目睹这江湖上盛传数十载的两件神兵利器,眼见左右无事,也多留在少室山上。

又过得十余日,李天垣与彭莹玉自海外小岛归返,快马驰回少室山,携着两只长形木箱,呈交给张无忌。张无忌打开木箱,只见屠龙刀和倚天剑都已在齐柄处断成两截。屠龙刀断口处中空,张无忌将那片画明地图的铁片放入,正好纹丝合缝,牢牢嵌住,舞动宝刀时不会发出声响。倚天剑断口处同样可以嵌入另一块写着“普渡山东桃花岛”的铁片。

群雄得知屠龙刀复出,都拥到广场来观看。

张无忌三根手指持着刀背,提起半截屠龙刀,人手仍颇为沉重,霎时间百感交集,自己父母为此刀而丧命,近二十余年来江湖上纷扰不休,皆是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为了这柄宝刀。怎想到宝刀出现,竟已断折无用。

他正自沉吟,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上前说道:“启禀教主,属下是铁匠出身,学过铸造刀剑之法,待属下试试,不知是否能将这宝刀、宝剑接续完好。”杨逍喜道:“吴旗使铸剑之术天下无双,教主不妨命他一试。”张无忌点头道:“这两柄利器如此断了,确也可惜。吴旗使试试也好。”’

吴劲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说道:“铸刀铸剑,关键在于火候,须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咱哥儿俩便即动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烧火,原是兄弟的拿手本事。”

于是二人指挥属下,搭起一座高炉,炉口火孔口径不到一尺。吴劲草将屠龙刀的半截刀柄牢牢砌在炉中,断截处对准火孔。烈火旗诸般燃料均是现成,顷刻间便生起一炉熊熊大火。吴劲草右臂已断,只剩下一条左臂。他身旁放着十余件兵刃,目不转睛地望着炉火,每见炉火变色,便将兵刃放入炉中试探火力,待见炉火自青变白,当下左手提起钢钳,钳起半截屠龙刀,和刀柄的半截并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烧。他上身脱得赤条条的,火星溅在身上恍如不觉,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张无忌心想:“铸造刀剑虽是小道,其中却也有大学问、大本领在。若是寻常铁匠,单是这等炎热便已抵受不住。”

忽听得啪啪两声,拉扯风箱的两名烈火旗教众晕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抢上前去,拖开晕倒的两人,亲自拉扯风箱鼓风。这两入内功修为均颇不弱,这一使劲鼓风,炉火直蹿上来,火焰高达丈许,蔚为奇观。

过得半炷香时分,吴劲草突然叫道:“啊哟!”纵身后跃,满脸沮丧之色。众人吃了一惊,看他手中时,只见一柄铁钳已熔得扭曲不一成模样,屠龙刀却毫无动静。吴劲草摇头道:“属下无能。这屠龙宝刀果然名不虚传。”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暂停扯风,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裤汗湿,便似从水中爬起来一般。

赵敏忽道:“无忌哥哥,那些圣火令不是连屠龙刀也砍不动么?”张无忌道:“啊,是了!”他从怀中取出六枚圣火令,交给吴劲草道:“刀剑不能复原,那也罢了。圣火令是本教至宝,可不能损毁。”吴劲草道:“是!”躬身接过,见六枚圣火令非金非铁,坚硬无比,在手中掂了掂斤两,低头沉思。

张无忌道:“若无把握,不必冒险。”吴劲草不答,隔了一会,才从沉思中醒转,说道:“属下无礼,请教主原宥。这圣火令乃用白金玄铁混合金刚砂等物铸就,烈火决不能熔。属下大为疑惑,不知当年如何铸成,委实不明其理,一时想出了神。”

赵敏向张无忌横了一眼,笑道:“日后教主要去波斯,会见一位要紧人物,那时你可随同前去,向他们的高手匠人请教。”张无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干什么?”赵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吴劲草道:“你瞧,圣火令上还刻得有花纹文字,以屠龙刀、倚天剑之利,尚且不能损它分毫,这些花纹文字又用什么家伙刻上去的?”

吴劲草道:“要刻花纹文字,却倒不难。先在圣火令上遍涂白蜡,在蜡上雕以花纹文字,然后注以烈性酸液,以数月功夫,慢慢腐蚀。其间不断更换酸液,待得刮去白蜡,花纹文字便刻成了。屠龙刀和倚天剑中所藏玄铁小片,也是用这法子刻成的。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铸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干不干啊?”吴劲草向张无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虽然厉害,却损不了圣火令分毫。”

辛然心中却有些惴惴,道:“我尽力扇火,倘若烧坏了本教圣物,我可吃罪不起。”吴劲草微笑道:“量你也没这等能耐,一切由我担待。”于是将两枚圣火令夹住半截屠龙刀,然后取过一把新钢钳,挟住两枚圣火令,将宝刀放入炉火再烧。

烈焰越冲越高,直烧了大半个时辰,眼看吴劲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来越神情委顿,渐渐要支持不住。

铁冠道人张中向周颠使个眼色,左手轻挥,两人抢上接替辛然与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动风箱。张周二人的内力比之那二人又高得多了,炉中笔直一条白色火焰腾空而起。

吴劲草突然喝道:“顾兄弟,动手!”锐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炉旁,白光一闪,挺刀便向吴劲草胸口刺去。旁观群雄无不失色,齐声惊呼。吴劲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鲜血射出,一滴滴地落在屠龙刀上,血液遇热,立时化成青烟袅袅冒起。吴劲草大叫:“成了!”退了数步,一跤坐在地下,左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那屠龙刀的两段刀身已镶在一起。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铸造刀剑的大匠每逢铸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内,古时干将莫邪夫妇甚至自身跳人炉内,才铸成无上利器。吴劲草此举,可说是古代大匠的遗风了。

张无忌忙扶起吴劲草,察看他伤口,见这一刀入肉甚浅,并无大碍,当下将金创药为他敷上,包扎了伤口,说道:“吴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续上,无足轻重,却让吴兄吃了这许多苦。”吴劲草道:“皮肉小伤,算得什么?倒让教主操心了。”站起身来,提起屠龙刀看时,只见接续处天衣无缝,只隐隐有一条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张无忌看那两枚人炉烧过的圣火令果然丝毫无损,接过屠龙刀来,往两根从元兵手中抢来的长矛上砍去,嗤的一声轻晌,双矛应手而断,端的是削铁如泥。

群雄大声欢呼,均赞:“好刀!好刀!”

吴劲草捧过两截倚天剑,想起锐金旗前掌旗使庄铮,以及本旗的数十名兄弟均命丧此剑之下,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说道:“教主,此剑杀了我庄大哥,杀了我旗不少好兄弟,吴劲草恨此剑人骨,不能为它接续。愿领教主罪责。”说着泪如雨下。

张无忌道:“这是吴大哥的义气,何罪之有?”拿起两截断剑,走到峨嵋派静玄身前,说道:“此剑原是贵派之物,便请师太收管,转交周……交给宋夫人。”

静玄一言不发,接过两截断剑。

张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由少林派。”

空闻双手乱摇,说道:“此刀已数易其主,最后是张教主派人千辛万苦地寻来,又是贵教吴旗使接续复原。何况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张教主为尊,论才论德,论渊源,论名位,此刀自当由张教主掌管,那是天经地义的了。”

群雄齐声附和,均说:“众望所归,张教主不必推辞。”

张无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凭此宝刀而号令天下武林豪杰,共驱胡虏,原是眼前的大事。”只听得群雄纷纷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下面本来还有“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但众人看到倚天剑断折后不能接续,这两句也没人再提了。明教锐金旗下诸人与那倚天剑实有切齿大恨,今日眼见屠龙刀复原如初,倚天剑却成了两截断剑,无不称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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