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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的情爱世界

十七、爱与婚姻

  中国与西方文化的不同点,在婚姻和爱情领域表现得特别的明显。在西方的神话之中,我们都知道有一位爱神丘比特,是专管爱情的,他的神箭射中了谁的心,谁就会产生爱情;而在中国的神话中,则只有一位“月下老人”,是专管婚姻的,世间的姻缘都要靠他老人家的红线来牵。一方注重的是爱情,而一方注重的是婚姻,两种文化的价值倾向便有了明显的不同。并且,西方的丘比特这位爱神是一位光屁股长翅膀的小孩,他射的“爱之箭”完全凭着他的本能、童稚和天真,有时恐怕也不免要恶作剧地乱射上一番,搞得西方人神魂颠倒、精神错乱。而中国的婚姻之神月下老人则是一位白发白胡须的老头,办事凭经验、智慧、达观天命,一板一眼,丝毫也不马虎大意的。

  当然,这只是神话而已。不过这也多少表明西方人多一点爱情追求及其浪漫气质,而中国人则多一些婚姻考虑及其现实精神。中国人当然也考虑爱情,但紧接着一句最有名的话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还是离不开婚姻。可见“能不能结婚”是我们考评“爱情”的一大条款、原则,并且被当成了是否“幸福”的一大标志。

  现代以来,中国人也大不相同了。我们追求“恋爱自由”又“婚姻自主”

  (这两种东西一起提出,可见我们还是没有完全变,关键是婚姻自主这句话,否则恋爱自由岂不成了空谈),进而,又流行起了一句话:“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话对不对,可以加以考虑,但它至少标明了一种进步的意识,那就是将爱情与婚姻不再混为一谈。我们谈论爱情时,不一定意味着婚姻,而谈论婚姻时,更不一定意味着爱情。——婚姻可能是爱情的“坟墓”,确有不少熊熊燃烧着的爱情之火一旦进入了婚姻的世界便熄灭成灰炭了;但婚姻也完全可能是爱情的“温床”,也同样有另一些人是“先结婚,后恋爱”,爱情的萌芽、枝叶、花朵、果实都是在婚姻中培育起来的。

  关键的是,我们应该明白,爱情和婚姻虽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就其形态与实质而言,它们是两种性质、两种形态,而且属于两种世界。不能够简单地混为一谈,相互代换的。

  爱情,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而婚姻则是一个平凡的世界,是人间的现实生活。

  爱情是以心理感受及情状为核心的;婚姻则是以社会生活结构关系为核心的。爱情是纯感情本能的,不负责任的,而婚姻则需要理性的加入,更需要道德、伦理、责任心来维持。

  爱情是自然状态,而婚姻则多少是人为的。

  爱情是有幻觉加入的,是隔岸观景,是以审美形式出现的;而婚姻则更多的是知情,是风雨同舟,是以生活智慧经验的形式出现的。

  爱情是天马行空,超越现实的;而婚姻却是平凡琐碎,牵涉到鸡毛蒜皮,油盐酱醋的..

  我们还可以举出很多的例子。不是有许多人“因误会(爱情)而结合,因(婚姻)了解而分手”么。于是就说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如此云云,在了解到爱情和婚姻的真相之后,就不会那么轻易地“结合”,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分手”了。

  在金庸的小说中,描写爱情的悲喜的篇幅与描述婚姻状况的篇幅不成比例,前者极多,后者极少。除韦小宝的婚姻外(对此我们在后文中要专门讨论),大部分小说的主人公们都是有爱情而无婚姻的,或者,一旦爱情“瓜熟蒂落”要结婚了,小说便到此为止。

  金庸很少涉及婚姻状态,主要原因当然是出于审美方面的考虑。如上所述,爱情是多姿多彩的,是天堂又是地狱,这给小说的传奇世界添上了无限的风光。而婚姻——在现实的意义上——是平凡琐碎的,很难以审美的眼光去打量。更不会有多少传奇的色彩。还有一个原因,金庸的小说是以传奇的形式揭示深刻的人性,而不是以写实的形式描述社会关系。因而多写爱情,少写婚姻,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这倒并不是说婚姻之中没什么可写。实际上我们知道,在婚姻世界中是有许多东西值得大写特写的。只不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不幸的家庭”及“不幸的婚姻”,我们在爱情(爱情自然也包括婚姻中的爱情)的悲喜世界中已经涉及。所以,对“相似的”幸福婚姻就写得少了。

  金庸在描写爱情的时候,是相当浪漫的。而一旦写到婚姻,则又变得相当理性、慎重、富有现实精神。

  这是因为金庸洞察人性、饱经沧桑。了解爱情生活是一种充满激情的生活,而(在理性上)却多少有点“盲目”;相反,婚姻生活是一种需要智慧的生活,而(在感情上)却多少需要“麻木”。如果说“盲目”是维持爱情的基础;那么“麻木”则是维持婚姻的必要的代价。

  让我们来看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是在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中所描述的,陈家洛的母亲徐潮生的爱情和婚姻的悲剧,她爱着于万亭,而父母却将她许配给了(后来的)陈阁老。与爱情的对象不能结合,而婚姻中又没有爱情,这的确是人间最悲惨的遭遇。——顺便说一句,这种遭遇也恰恰是中国古代人的最普遍的遭遇。

  徐潮生与于万亭的爱情悲剧,很像是民间传说中的祝英台和梁山伯,婚姻不能自主,恋爱不能自由,这确实是古已有之的悲剧了。所不同的是,徐潮生和于万亭并没有像梁、祝那样去死。——像梁、祝那样去死的人毕竟是极少数的,中国人似乎少有“不自由,毋宁死”的精神。而像戏曲中的梁、祝那样“化蝶”并翩翩起舞者,那更是一种美妙动人的幻想。是美妙,但也是幻想。——徐潮生和于万亭都活了下来。徐潮生活着嫁给了一位她不相爱的贵族,而于万亭则活着忍受那种爱人他嫁的痛苦,他居然易容改妆在爱人的新家中做了多年的长工,为了保护爱人,也为了天天能看见爱人、在精神上与爱人在一起。

  我们要说的是,徐潮生这样生活了许多年,然而其他的人——比如她的儿子陈家洛——并没有发现她的痛不欲生,并没有发现她生活有什么异常。

  当然,这种痛苦是在心里。不过,没有爱的婚姻也照样要过下去、照样过得下去。要不是陈家洛发现了那封她母亲写给他义父于万亭的信,陈家洛恐怕永远也不知道母亲的生活中有过那么一段爱情悲剧。

  这就是说,爱情和婚姻是可以分离的,也常常是实际上分离着的。

  一位美国学者说:“许多人相信他们因爱而结婚。这是一种错误的假设,一种危险的迷信。”又说:“第二种错误的假设:结了婚的人大多相爱。”①① [美]赖林德勒等著《婚姻生活的艺术》第20 页,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 年版。

  ——这未免多少有些偏激或绝对,但它至少也说明了、揭示了人类婚姻生活及与爱情的关系的一部分真相。

  我们当然不能因此而否认徐潮生的爱情悲剧的痛苦现实及其社会、审美等多方面的意义。但同时也不能过于夸张这种悲剧性。婚姻是一种平凡的生活、真实的生活。没有资料表明,徐潮生与陈阁老的“无爱的婚姻”究竟“不幸福”到什么样的程度。

  书中没有展示陈家洛的父、母之间的婚姻生活的具体情形,我们无从评说。

  那么,我们可以看另一个故事。

  还是在《书剑恩仇录》中,“天山双鹰”陈正德、关明梅的婚姻,几十年来一直是吵吵闹闹,无多少柔情蜜意的。因为有个袁士霄夹在其中。关明梅原本与袁士霄相爱,但袁士霄性格比较怪(或者说个性比较强,这可以参考《天龙八部》中的赵钱孙其人与谭公、谭婆的情形),因而一不如意便远走他乡,多年不归,关明梅久等不至,以为心上人从此失去,这才嫁给了陈正德。——这是—种起初的选择。“望夫石”之类的神话毕竟是神话——没想到不久袁士霄又回来了,见关明梅嫁作他人妇,后悔不已(这也是真实的,得到时不觉可贵,失去时不免夸张其可贵的一面)。从而陈、关、袁三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一种冤孽。陈、关夫妇避往天山,袁士霄竟也随之而往。从此“天山双鹰”的生活,简直像一座炼狱。没有爱情的婚姻和有爱却已不能结合的痛苦,变成了双重的悲剧根源和动力。

  关明梅认为自己是不爱陈正德的,因而对于陈正德的一番痴情常常置若罔闻。——直到有那么一天,他们夫妇为了讨伐陈家洛对其弟子霍青桐的“不忠”,而追寻陈家洛、喀丝丽,与这一对年轻人在一起玩堆砂挑砂的游戏,谁将砂堆挑倒了,就要出一个“节目”。这是一种童稚纯真的游戏,使人返老还童、返朴归真。

  书中写道:

  香香公主笑道:“老爷子,你唱歌呢还是跳舞?”陈正德老脸羞得通红,拼命推搪,关明梅与丈夫成亲以来,不是吵嘴就是一本正经的练武,又或是共同对付敌人,从未这般开开心心的耍过,眼见丈夫憨态可掬,心中直乐,笑道:“你老人家欺侮孩子,那可不成!”

  陈正德推辞不掉,只得说道:“好,我来唱一段吹腔,贩马记!”用小生喉咙唱了起来,唱到“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儿戏,还在那里笑..”不住用眼瞟着妻子。

  关明梅心情欢畅,记起与丈夫初婚时的甜蜜,如不是袁士霄突然归来,他们原可终身快乐。这些年来自己从来没有好好待他,常对他无理发怒,可是他对自己一往情深,有时吃醋吵嘴那也是因爱而起,这时忽觉委屈了丈夫数十年,心里很是歉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手。陈正德受宠若惊,只觉眼前朦胧一片,原来泪水涌入了眼眶。关明梅见自己只露了这一点儿柔情,他便感激万分,可见以往实在对他过份冷淡,向他又是微微一笑。

  (第十六回)

  在童稚天真的游戏中,关明梅忽然感悟到生活的真谛,觉悟自己以往的不是。这是一种很动人的情景。当然,这仅仅是序曲,是一个转折,是向婚姻之爱的一种开拓。表面上看起来是对爱情的否定,实际上是对另一种爱情的肯定。

  有了这样的一个契机,一个序幕,后面的情节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了:

  关明梅望着渐渐在大漠边缘沉下去的太阳,缓缓说道:“什么都讲个缘法。从前。

  我常常很是难受,但近来我忽然高兴了。”伸手把陈正德大褂上一个松了的扣子扣上了,又道:“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那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身边。现今我是懂了。”陈正德红光满面,神采焕发,望着妻子。

  关明梅走到袁士霄身边,柔声道:“一个人折磨自己,折磨了几十年,什么罪过也该赎清了,何况本来也没什么罪过。我很快活,你也别再折磨你自己了吧!”袁士霄不敢回头,突然飞身上马,说道:“去找他们吧!”天山双鹰乘马随后跟去。(第17 回) 关明梅的这一番感悟,终于解开她和袁士霄、陈正德之间的一段死结。

  这样,他们的生活,就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新的境界了。

  关明梅的话,多少代表了金庸的智慧和观点:“一个人天天在享福,却不知道这就是福气,总是想着天边拿不着的东西,那知道最珍贵的宝贝就在自己的身边。”这可以说是人性的一个普遍的特点。从而,这一番感悟,也正是对我们的人性的揭露,对我们的人生的启示——生活,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也不是那种“好法”),可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坏。

  生活不是想象。

  爱情是需要想象的(或有想象力的自然的加入),而婚姻却不同。它更需要智慧。需要求真务实,需要珍惜平凡的生活。而不是想着上天堂求爱或下地狱受苦。

  关明梅“发现”了真理,发现了婚姻生活的真谛“天天享福,而不自知”。

  也许生活太平凡了,不像爱情的天边彩虹,令我们遐想。

  关明梅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

  换一句话问,小说《书剑恩仇录》中还有两对“没有爱情”的婚姻,即徐天宏与周绮、余鱼同与李沅芷,他们会幸福吗?他们会感到幸福吗?

  这就要看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了。是从爱情的角度(丘比特的眼睛),还是从婚姻的角度(月下老人的眼睛),看待这两对年轻人的婚姻关系,其结论可能是不一致的。

  倘若从爱情角度而看,周绮无疑不喜欢徐天宏,一是他个头矮小,与自己人高马大的北方姑娘身材不配,二是他一肚子诡计,曲里拐弯,江南人的狡猾,也不符合自己豪迈爽朗的个性以及对男人英雄大度的审美观念。同样,徐天宏也不一定喜欢周绮,一个大姑娘家整日价傻呵呵的像个男人,毫无温柔之态,且女性技能一无所知,只知舞刀弄枪,而且人高马大远不似江南美女的娇俏灵巧。..但是,在陈家洛与周仲英的撮合之下,他们都欣然从命了(看不出多少迫于父命的迹象)。也许他们不知“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为何物。因而适应了自己的命运,努力在婚姻中去发现对方的优点,培养同对方的爱情。徐天宏、周绮正是这样做的,周绮开始用欣赏的目光打量自己这位矮小的丈夫,发现了他的许多优点,而徐天宏自幼孤苦,而今获得了婚姻家庭的温暖幸福就倍加珍惜。在这一意义上,他们获得了幸福,是的,这也是幸福的。他们相爱在平凡的日子里。这是一种——比单纯的爱情——更为长久的幸福。

  同样,余鱼同是不爱李沅芷的。他一心恋慕的是已婚的洛冰,与李沅芷的订婚,完全是应付差事。按说他们的结合肯定是不幸的。

  然而不然。书中写道:

  ..余鱼同允她婚事,本极勉强,只是为了要给恩师报仇,一切全顾不到了,这时见她身受重伤,神智模糊,怜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轻轻拍着她手背道:“咱们这就动身回去,我跟你去见你爹爹。”李沅芷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忽问:“你是谁?”余鱼同见她双目直视,脸上没一点血色,害怕起来,答道:“我是你余师哥。咱俩今儿定了亲啊。

  以后我一定好好待你。”李沅芷垂下泪来,叫道:“你心里是不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快带我见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远处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边上做提督,他..他..你认识他么?”

  余鱼同心里一阵酸楚,想起她数次救援之德,一片痴情,自己却对她不加理睬,要是她伤重而死,如何是好?一时忘情,伸手把她搂在怀里,低声道:“我心里是真正爱你的,你不会死。”李沅芷叹了口气,余鱼同道:“快说:‘我不会死’!”(第18 回) 也许这还谈不上是爱情,而是怜惜、感激,一时的冲动..等等。然而这些情感(不论是不是爱情)都是婚姻的情感的坚实基础。在小说的最后一回中,写到李沅芷在红花会与清兵冲突之际,挣脱父亲李可秀的手,而来到余鱼同的身边,使余鱼同“心头一喜,精神倍长”,这表明余鱼同对李沅芷的感情又进了一步。从不自觉变成了自觉的关心。——中国人形容夫妻感情时最常用的一个词是“夫妻恩爱”以及“一夜夫妻百日恩”,可见其对“恩”

  的重视的程度远远大于对“爱”的重视的程度。这(对于婚姻来说)是大有道理的,这就是白胡子的月下老人与光屁股的丘比特小娃娃的不同之处了,因为“爱”是“无常”的,而“恩”则是永生难忘的。从而恩情比爱情更扎实,更坚贞也更恒久。

  当然,余鱼同在与李沅芷的结合中,不免时常会有一种苦涩之感,因为毕竟是感激、怜惜大于爱情。但这就是生活,就是婚姻,就是尘世间的幸福的滋味。——尘世间有不包含着苦涩的那种纯粹的幸福滋味么?

  最后,我们来看另一个故事。

  这是我们大家都已熟悉的主人公郭靖与黄蓉的故事。

  在《神雕侠侣》中的郭靖与黄蓉的婚姻,固然还是幸福,但若与《射雕英雄传》中的爱情相比,就不免黯然失色了。

  金庸的了不起之处也就正在这里,他在写郭、黄恋爱之时,是何等的美妙浪漫、坚贞执着、光彩照人。——以至于大家都不自觉地以郭、黄的相爱视为天合之作、人间佳偶,美好爱情的“正格”。

  然而,到了《神雕侠侣》中,他们由爱情步入婚姻家庭之后,这种“正格”的爱情,也还是不免要失去大部分光环,变成庸常的生活。天仙精灵一般的黄蓉,也变得不那么可爱了,首先是像老母鸡一样地给女儿护短,不论郭芙干了什么样的坏事,都不许丈夫管束,甚而郭芙斩断了杨过的臂膀,黄蓉也还是照样护着她逃避责罚。其次是她对待杨过的态度,充分显示了她的凉薄的天性、庸常女性的狭窄心肠,多少有些令人可厌可憎了。令杨过吃了许多本不该吃的苦头,尝了许多本可不尝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滋味。—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说“女人结婚之前是珍珠,而结婚之后就变成了鱼眼睛”,这话虽有些偏激,但却也不无道理。——在《神雕侠侣》的第一回中,金庸对黄蓉在婚后生活有一段意味深长的描写:

  她性子向来刁钻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宁,有了身孕,处处不便,甚是烦恼,推源祸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人性子本易暴燥,她对郭靖虽然情深爱重,这时却找些小故,不断跟他吵闹。郭靖知道爱妻脾气,每当她无理取闹,总是笑笑不理。若是黄蓉恼得狠了,他就温言慰藉,逗她开颜为笑方罢。

  不觉十月过去,黄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怀孕时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儿之后却异常怜惜,事事纵恣。这女孩不到一岁便已顽皮不堪。郭靖有时看不过眼,管教几句,黄蓉着意护持,郭靖每管一回,结果女儿反而更加放肆一回..郭靖一来顺着爱妻,二来对这顽皮女儿也十分爱怜,每当女儿犯了过错,要想责打,但见她扮个鬼脸搂着自己脖子软语相求,只得叹口长气,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来。..(第一回)

  郭芙可以说是黄蓉的一面镜子。照出了黄蓉性格的“另一面”,她的非灵秀、非智慧、非贤惠的一面。

  只因郭靖“英雄难过美人关”,处处顺让,又加之“英雄难过儿女关”,处处忍气叹息,这才将他们的生活维持成现在这种样子。

  现在这种样子,是平凡庸常的。看不出有多少值得人格外羡慕的地方。

  因为他们进入了起初的生活领域,而脱离传奇的爱情的轨道,这才似乎完全变了模样。

  平凡的幸福,或幸福的平凡生活,总是有许多苦涩之处。郭靖对黄蓉处处顺让,并不表明他没有苦衷。同样,黄蓉对郭靖也未必真的就十分满意。

  诸如郭靖姿质鲁钝,“年轻时就不懂女儿家心事,现在更懂得什么”等等。

  其实,郭靖的鲁钝、木讷和黄蓉的刁钻古怪,在《射雕英雄传》中就已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了。只不过那时处于热恋之中,很容易将鲁钝木讷当作了忠厚诚朴,将刁钻古怪当作了聪明灵秀——爱情总是使人只看到对象的好的一面,而有意无意地“忽略”甚至“美化”其不好的一面。——甚至旁观的读者也是如此。

  而婚姻则不是如此。婚姻虽不至于仅看到坏的一面而不看到好的一面,但婚姻生活至少是无法回避对象的个性真实:包括其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因为婚姻是两人的结合和终日厮守,消失了审美的距离,从而很难像恋爱时那样有距离审美观照;而只能是面对面的现实的观察、了解、体验。

  《神雕侠侣》对郭靖、黄蓉的婚后生活的个性发展及其关系的表现是十分成功的。它既没有(也不可能)延续上一部分中的恋爱时的纯粹的浪漫;同时,又没有(也不必)故意将他们的性格冲突和生活矛盾过分的渲染夸张。

  而是真实的、细致的,把握了艺术的分寸。在“续书”中有变化,有转折,因为他们毕竟是从恋爱到婚姻,经历了一场变化和转折;同时在变化与转折中,又作到了恰如其份的续书。因为他们毕竟是因相爱而结合的。

  如前所述,婚姻可能是坟墓,也可能是温床;它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平凡的世界。谁认识了、把握了这一点,谁就能把握幸福。不认识、不承认这一点,则只能与幸福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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