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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的情爱世界

十六、情与孽

  情本非罪,爱未必造孽。

  然而不知何时,情和孽被组合到了一起,被当成了一种惹不得、生不得,甚至思不得、想不得的东西。

  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中写了一副对联,叫作“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自古风月债难偿”。其实是怀了一种大悲悯来看待人生,达到了一种苦海慈航的大佛境界。但也并没有批定情就是孽。

  爱作为一种情感,一种心理,一种人性,非但不是罪孽,相反是人之为人的最重要的支柱、依据。——不是情爱造成了什么罪孽,相反,若非情感,人类恐怕早已毁亡了。

  且莫谈玄。我有一位写小说的朋友从万里之外写信给我,说他又看了一遍金庸的《天龙八部》,深感这是一部大书,虽庞杂松散,不无失控的可能性,但大家风度,随心所欲,任意所之,也正在此。他说,萧峰之死辉煌则辉煌矣,却让人觉出彻骨的冷,慕容复的话尽管不堪,却让他真正进入了幻化中的现实(因为他毕生追求的原本就是一种幻化的现实),身边还有一个忠贞不贰的女人,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我明白我的朋友的意思,也同意他的说法。慕容复一生碌碌,追求一种梦想,王霸雄图,使他人性渐失,但他身边还有一位痴情不变的姑娘,那姑娘就是阿碧,就是一开始就出现,一口吴侬软语,一身灵秀之气的姑娘。我还记得小说最后一回、最后一段的情形:段誉、王语嫣等人从北方回到大理境内,忽见一座坟头上坐着慕容复,头戴纸冠,面相俨然,让一群小孩山呼万岁、跪拜再三,慕容复就说:“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然后就发糖给这群小孩吃。段誉他们还发现:坟边垂首站着一个女子,却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篮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很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音呜咽,一滴滴泪水落入了竹篮之中。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顿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

  《天龙八部》是一部“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书。但最后一幕中的阿碧对慕容复的那种爱情,却使我们热泪盈眶。我们感激她、崇敬她、也怜惜她,同时还不免有些妒忌慕容复“这小子如此福气,却只知‘复’而不知福,身在福中不知福”!

  真正的爱情是美丽而又崇高的。比如阿碧的爱就是如此。此情绵绵,与罪与孽丝毫也沾不上边,一介弱女的爱情,有时能变成挽救一个人乃至一个人类的巨大的力量。

  也还是在这一部书中,“天下四大恶人”中排行第二的“无恶不作”—

  —她实在是无恶不作、罪大恶极——叶二娘虽然使人痛恨厌恶,但却也有使人同情乃至使人尊敬的一面,那就是她对少林寺方丈玄慈的刻骨铭心的爱。

  萧远山和虚竹都要求她说出她爱的那个男人是谁,可她就是不说。萧远山又说“这男子只顾到自己的声名前程,全不顾念到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未嫁生子,处境是何等的凄惨”?又说“他为什么让你孤零零的飘泊江湖”?

  ——

  叶二娘说:“我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为妻?他是个好人,他向来待我很好。

  是我自己不愿连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辞之中,对这个遗弃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满了温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岁月逍逝而有丝毫减退。

  众人均想:“叶二娘恶名素著,但对她当年的情郎,却着实情深义重。只不知这男人是谁?”(第42 回) 她当然不能说。因为她心爱的人是现任少林寺的方丈、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德高望重的玄慈大师。玄慈固然还有一份私情,而且固然就是恶名素著的叶二娘,这不免使人感到震惊,感到匪夷所思!玄慈这位正派武林的领袖,和一位恶女人?..玄慈无疑是犯了双重的罪孽。他在众人面前也坦然承认了,并要求公开受仗,最后自绝筋脉而死,叶二娘一开始要代他受仗尔后又殉情身亡。..看起来,这是一桩带有罪孽的恋情,因为玄慈身为和尚且当方丈,却犯佛门大戒,但对叶二娘而言却并非如此。正如玄慈所说:“痴人,你又非佛门女尼,勘不破爱欲,何罪之有?”——玄慈与叶二娘的爱情本身,却是可歌可泣的。他们双双身死,应该能消解所有的罪孽,而他们的人性光辉却也随之而闪烁光芒。他们的爱情毫无卑污龌龊之处,而是真挚、纯洁、深刻的。甚至是高尚的,也是感人至深的。

  ——爱本身非罪,情并非孽之源。

  在金庸的小说中,固然有许许多多的故事表明,因情因爱而生痴、生恼、生苦、生妄、生残、生恨、生灾、生怨、生孽..,但这并不表明,爱情的天空就一片悲凉灰暗,涂满了浊水污泥。其实,情也生喜、生乐、生甜、生福、生美、生善。天地万物,相克相生,相反相存,悲喜交集、祸福相依。

  爱情的天空,有时会阴雨连绵,但也会阳光普照,晴空万里。何况爱情的悲与喜、苦与甜、甘与涩、祸与福本就是不可分的一种丰富的感受。更何况,总在庸庸倦倦的晴日,也还盼着一场痛痛快快的风雨;总在平平淡淡的生活,也还希望有起伏跌宕。情花有刺,花有花美,刺有刺趣。情果有苦涩有甘甜、苦涩有苦涩的味道,甘甜有甘甜的诱人之处。这才组成了真正变化万千、丰富充实、鲜活生动、趣味盎然的人生世界。倘若清一色的“无菌世界”大家都穿着白大褂生活,那还何趣之有?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情至清则无味矣!

  所以,情感世界中的痛苦与感伤,根本就不是罪孽。种种悲剧因果,常常并非由情而灭或生。那是有另外复杂的缘由。我们又何必见到雨天,就不再相信晴朗的日子,又怎么能要求大自然将四季变成一季,只准春暖花开一种风景?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忧又何妨,怖又怎样!?

  提起这几句佛偈,我又想起了《飞狐外传》中的袁紫衣,她何以由姓袁变成了圆性,由紫衣化作了缁衣,其中自有难与人言的隐痛苦衷。但她是那样的爱着胡斐,而胡斐又是那样的爱着她,却因一句什么誓言而导致劳燕分飞、生离死别,从此天涯孤旅,这不免使人感伤。而临别之际,又来说什么“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未免有点太那个了,太矫情了,太不是味儿了。若说孽,这才是孽哩!一对有情人,因故各自东西,这不是孽是什么?只有有情人终成眷属,在天作比翼鸟,在地作连理枝,这才是人间正道,是人性本能也是人生的美妙风光呵。

  想一想,孽也许还是有的。

  但那决不是胡斐和袁紫衣的爱情本身,而是袁紫衣的生存背景,是另一桩“情”之孽。袁紫衣之所以成了缁衣芒鞋的圆性,之所以要矫情地遮掩内心自然的情意,那是因为她早已出家为尼,发誓要永远伴着青灯古佛,木鱼铜钟。而她的出家,是因为她本没有家。她之所以没有家,那是因为世间上有几个男人,为了一己的私欲——这并不是真正的情爱——而奸污了、霸占了、再次欺骗了她的母亲袁银姑。第一个男人就是袁紫衣的生父凤天南,是他奸污了袁银姑、霸占了袁银姑,拆散了袁银姑将要建起的爱巢,毁掉了袁银姑的一生。第二个男人是汤沛,这位江湖闻名的大侠,“甘霖惠七省”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收留了避难而来的袁银姑,却又再次强奸了她,将她对人间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毁灭了,将她送上了死路。从而将袁紫衣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变成了出家的尼姑,变成了谈情色变的大恐惧、大忧虑者。

  这一份巨大的罪孽与情何干?!恰恰相反,正是这一份卑污残忍的私欲造成的丑恶凶狠的罪孽,毁坏了两代女性的真挚美好的恋情。

  毁情灭爱才是真正的罪孽。而毁情灭爱的并非情爱自身,而是外界的、他人的残酷的力量。那是一种私欲。一种纯粹的动物之欲。那是一种人性的弱点。——甚至不能称为人性的弱点,而只能说是违背人性的人的弱点。因为人性的真正意义和本质就是支撑起“人之为人”这一体系的骨骸。凤天南、汤沛们的行为,则恰恰违背了人之为人的基本的准则。

  当然,情之孽也是客观存在的。

  因情造孽的情形,在金庸的小说中也大量存在,被作者深刻地描述过。

  在一定的程度上,《天龙八部》这部书被视为有情皆孽,也决非读者的胡猜。比如段誉与木婉青相遇,木婉青对段誉倾心相爱——这与她所受的“教育”相违背,她所受的“教育”是“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因而她用一袭面纱蒙脸,不让世间的男人看见。起誓说第一个看见她的真面目的男人,要么就嫁给他,要么就杀了他。结果她让段誉看了,是她让他看的,她要嫁给他。

  ——这本是一桩美事,奈何“情哥哥”竟然变成了“亲哥哥”!原来她和段誉乃是一双从未见面,甚至互不知晓的同父异母的兄妹。在他俩被关进一所石窟,被人暗中下了春药,而为情欲煎熬,眼见便有乱伦之厄时,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强烈地感到了情感的罪孽。因为这—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他们的父亲段正淳,正是段正淳的风流放荡,用情不专所造成的。受到这种情孽牵连的还有钟灵这位纯朴天真的姑娘,甚至还有王语嫣。眼见彻底使人绝望、使人窒息的情孽悲剧要最后结局和完成,作者似乎不忍心让主人公以及读者彻底地被绝望窒息,便另辟蹊径,设计了刀白凤(段誉之母)月夜献身于满身恶臭、遍体伤残的乞丐段延庆的情节。从而使段誉成了段延庆的儿子,与段正淳没有血缘关系,因此与王语嫣(以及木婉青、钟灵)没有血缘关系了,也就没有乱伦的恐惧与罪孽了。作者的这一设计是合情合理的,刀白凤是段正淳的正娶元配的妻子,因深爱段正淳,又恨他放荡风流,伤心失意、愤怒迷狂之际要“报复”他一下,也是合情合理、大有可能的。这消解了一桩乱伦之孽,但同时又显露了另一桩罪孽,即刀白凤与段延庆的关系,无爱的施舍和爱的报复,难道不正是一桩罪孽吗?

  无论如何,段誉与木婉青的那一幕悲剧(尽管没有发生,且最后彻底地消解了)总使人难忘。段正淳的用情不专的造孽之果已经充分地显示出来了。

  段正淳的造孽还不仅是“来世报”,不仅造成了下一代儿女的悲剧,而且也是“现世报”造成了他所爱的女人的无边的痛苦,甚至一个个都因失去了正常的生活而失态、变态、疯狂。他们之间互相妒嫉、互相怨恨、互相疯狂地攻击、复仇与反复仇..造成了《天龙八部》一书中最使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幕。——随便翻一翻书,我们就能看到下面的情形:

  这中年美妇正是段正淳的另一个情人修罗刀秦红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青。秦红棉不怪段正淳沾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师妹甘宝宝传来的讯息后,便和女儿木婉青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凤和他另一个情人,结果都没有成功。待得悉段正淳又有一个相好叫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带了女儿赶来杀人。..(第23 回) 从道德意义上讲,段正淳对此是要负责任的。更不用说他要对自己的另两个女儿,即阿朱之死、阿紫流落江湖沾染一身恶习负主要的责任。在这一意义上,段正淳每多一份爱情,便是多了一份罪孽。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这部书有着指点迷津、破孽化痴的价值。

  也还是在这一部书中,逍遥派的大师姐童姥和小师妹李秋水因同时爱上了二师兄(弟)逍遥子而互相妒忌、仇恨、以至于辗转报复、连绵半个多世纪、近一个世纪之久,那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且惨不忍睹的故事。在这里,我们就要考虑更多的——情以外的——因素了。造成这种悲惨现状的真正原因,并不仅是她们对逍遥子的爱情,也不止是逍遥子的道德问题,而且也是由人的欲念、人的本性及其道德水准所造成的。

  人永远面临着一种两难选择,即一方面人永远希望能够按照其本能去生活、满足本能的一切欲念,以期彻底地实现人的“自然本性”;而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则又需要人在一定的程度上——至少是不妨碍他人更不侵害他人的程度上——遏制自己的本能欲念,遵守人类的共同规则(法律、伦理、道德等等),拓展自己的理性天地,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水准。

  人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更不可能完全满足自己所有的欲念。“人欲横流”,毫无节制的人的欲望之潮,不但会毁灭别人,也最终会毁灭自己,毁灭人类。

  《天龙八部》的奥秘,就是在揭示“人既是天使,又是魔鬼”这一本质的前提下,让人的欲望本能彻底地失去控制,看一看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是明显的、灾难性的、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谁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可言。哪一个都没有好的结果。——金庸在这部书中将人的欲念的“魔鬼”全都施放出来,让它们“自由自在”,让我们看出“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及情欲之贪、人性之痴..是怎样构成了这个世界,又最终毁灭这个世界。

  金庸并不是要彻底地否定这些——这些人的本能与欲望谁也无法否定,更无法消除——而是要我们认清这一切,幡然悟悔,破孽化痴,实现人的真正的本性(人之为人不仅在于其本能,更在于其理性),从而获得幸福美妙的人生之果。

  人必须自我控制。由于上帝或苍天的实际上的不存在,人只能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同时,人也能够、也应该负起这样的责任。

  在金庸的小说中,还有这样的使人“怵目惊心”的爱情(这未必是真正的爱情)及令人发指的悲剧故事。

  《飞狐外传》中的“药王门”下的几个人即程灵素的几位师兄(师姊)

  之间的爱情(我们说,这不一定是真正的爱情,而是一种欲念或一种带有欲念性质的情感)纠葛便是十分可怖的: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一生恩怨纠葛,凄惨可怖。初时薛鹊苦恋慕容景岳,慕容景岳却另娶了他人。薛鹊一怒之下,便下毒害死了他的妻子。慕容景岳为妻报仇,用毒药毁了薛鹊的容貌,使她身子佝偻,成为一个驼背丑女。姜铁山自来喜欢这个师妹,她虽丑陋不堪,姜铁山却不以为嫌,娶了她为妻。那知慕容景岳在他们成亲生子之后,却又想起了这师妹的种种好处来,不断的向她纠缠,终于和姜铁山反脸成仇,姜薛夫妇迫得铸铁为屋,便是为了抗拒大师兄的侵犯。哪知结局姜铁山终于为石万嗔所杀,而慕容景岳和薛鹊还是结为夫妇。..(第20 章) 这一故事,确实破坏了情爱世界的风景。变得有些令人难以忍受。然而,这也并非爱情自身的原因,而是其主人公的人品的低下。他们将自己的情感放到了第一位,这本没什么,然而他们将自己的欲念置于他人的利益之上,这就有问题了。这就不够人的起码的道德水准及其“人性”的及格分数线了。

  薛鹊爱她的大师兄慕容景岳,这本没什么不可以的,爱是情不自禁的。

  倘若她不爱什么人则恐怕更可悲可怕。问题是,她爱大师兄,但大师兄却并不爱他。——情爱世界中,这种阴错阳差之事实在很多,也很寻常。——而薛鹊为了这一份无可寄托的爱(此时她还是值得同情的)竟去杀了大师兄慕容景岳的新婚妻子,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此时,连慕容景岳也是无辜的,因为他不爱师妹而爱他人绝无过错。这一杀人已是薛鹊的疯狂的开始。造成了第一桩罪孽的并非出于爱情本身,而是出于她的疯狂的妒恨和残忍的个性。

  于是,慕容景岳开始报复,这本身也是不高尚的,甚至同样违背道德。但考虑到薛鹊对他的残忍,以及江湖上冤冤相报的“现实法则”,倒还是可以谅解。他不可原谅的是,在薛鹊结婚生子之后又反过来对她进行纠缠。是“失去的都是美好的”?还是又一次刻意的报复?是旧情萌发?还是压根儿没什么情?还是新近又觉得有情了?..均不得而知。可是,薛鹊已嫁做他人妇矣。却又去纠缠不休,从此,慕容景岳跨入地狱,成了一位失去人品人性的败类。

  ,薛鹊嫁人了,要么就不该嫁(因为她不爱姜铁山),要么就不该再与慕容景岳纠缠(如果她爱丈夫的话)。可她恰恰相反,甚至到最后竟间接地——再一次——杀害了丈夫姜铁山:

  程灵素不知道这中间的种种曲折,寻思:“二师哥(按指姜铁山)死在石万嗔的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师改投他的门下,但未始不是出于大师哥的从中挑拨。三师姊竟会改嫁大师哥,说不定也有一份谋杀亲夫之罪。”..(第20 回) 背叛师门,这在江湖世界中是最不道德、最为人所不齿的恶行。这种人的人品——即便是非江湖世界,即便是现代——也可想而知,是卑污低劣的。

  更何况他们新投的师父,正是当年被逐出门墙的师门败类和大敌!

  慕容景岳和薛鹊终于结为夫妇了!然而这已完全失去了美感,完全失去了光采。因为他们失去了爱的道德,甚至失去了人性和人格。他们的结合是以姜铁山的惨死为基础和代价的,正如程灵素所想,显然有他们俩拨弄其间,才会造成姜铁山的悲惨结局,而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建立在这样一种他人的不幸的基础上,又哪里还有道德、爱情及其美感可言。——如果他们的婚姻成功了,那也是他们的人格的彻底的失败;如果他们的婚姻失败了,则是他们的人格的双重失败!——照他们的人品而言,他们的双重失败是可以推定的,甚至是必然的。

  爱情能够证明人性,能够美化人性,能够提高人的情感、道德的境界。

  而过份的欲念与自私则恰恰相反,它不仅可能违背人性与道德,甚至还可能毁灭爱情本身。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真正的爱情的一种玷污和毁弃。

  在《神雕侠侣》中,我们看到了许多感人的爱情故事,有的炽烈而又坚贞,有的真挚而又感伤,有的缠绵而又幸福。同时,我们在这一部书中,我们也看到了那种使人感到恐惧甚而厌恶的情感、婚姻的景象。

  那就是绝情谷主公孙止和他的妻子——地底老妇——裘千尺之间的婚姻悲剧。

  绝情谷,是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升华的地方,也是李莫愁的葬身之地,同时还是程英、陆无双的感伤之地。这并非一块绝情之地。

  只不过,在这些人闯进此谷之前,这块地域倒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绝情”之处。公孙止与裘千尺这一对夫妻之间的绝情的程度,完全达到了失去人性的地步。

  显然,首先因为这一对夫妇的婚姻乃是无爱的婚姻。裘千尺是与她的二哥裘千仞吵架,从家里跑了出来,流落江湖,走进了绝情谷,嫁给了公孙止。

  而公孙止则从唐代先祖搬进此谷中就过着避世又避人,无情又灭欲的生活,——在杨过等人闯进此谷时,谷中从不食荤、饮酒,至使马光佐等“食肉动物”,感到一天也呆不下去。——这两人的结合,是一个怎样的情形呢?

  其次,这里的悲剧成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首先是裘千尺)压根儿就不知道爱的艺术。——人类正是凭着自己的本能和良好的天性而掌握了这一门至高无上的艺术的。裘千尺比公孙止大了几岁,而且武功也高强几分,从而主动地将她的全身武艺顷囊相授,挖空心思地补足公孙止祖传武功的不足,对公孙止的饮食寒暖也照料得周到,并且在强敌来临之际挺身而出,打退强敌,救了公孙止的命..裘千尺的功劳和恩德是大大的。然而,她与公孙止之间的关系,也就不大像夫妻关系,更不像情人之间的关系。她对公孙止的态度,绝不是妻子对丈夫、情人对情郎,而是母亲对儿子,师父对徒弟,甚而主子对奴仆、债主对借债人..这样一种关系!她培育了公孙止,将他的翅膀养硬了,他就开始背叛她了。——这几乎是人间男女关系的一种悲剧模式——他去找了一个情人,一个真正爱他而也被他所爱的情人,一位叫柔儿的年轻婢女。书中写道:

  ..绿萼道:“那年轻婢女叫什么名字?她相貌很美么?”

  裘千尺道:“呸!美个屁!这小贱人就是肯听话,公孙止说什么她答应什么,又是满嘴的甜言蜜语,说这杀胚是当世最好的好人,本领最大的大英雄,就这么着,让这贼杀才迷上了。哼,这贱婢名叫柔儿。他十八代祖宗不积德的公孙止,他这三分三的臭本事,哪一招哪一式我不明白?这也算大英雄?他给我大哥做跟班也不配,给我二哥去提便壶,我二哥也一脚踢得他远远的。”

  杨过听到这里,不禁对公孙止微生怜悯之意,心想:“定是你处处管束,要他大事小事都听吩咐,你又瞧他不起,终于激得他生反叛之心。”..(第19 回)

  以上这一段恐怕已经足以说明公孙止与裘千尺的婚姻悲剧的一个极重要的原因。裘千尺对爱的艺术显得十分的不通。她虽对丈夫恩重如山,但总觉得丈夫给自己的哥哥提便壶也不配,这就不免大大地伤了男人的自尊心。而且她处处管束,总将丈夫当成儿子、徒弟,而且还是没什么“出息”的儿子和徒弟,这当然会激起反叛之心。柔儿之“柔”正是公孙止所渴望得到的。

  因而自然要被迷上。从而使他的婚姻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以下的故事便可想而知,而且也顺理成章了。

  其三,这正是这一对夫妻的人品与道德的欠缺或低下。在正常的生活中,他们的这种人品的欠缺和道德修养的不足也许还显示不出来。甚而可以通过美满的爱情来弥补和这种欠缺和不足。然而,在不幸的婚姻中,则恰恰相反,它激起了人的逆反之心,互相仇视,怨毒而又残忍。公孙止与柔儿商量要“私奔”,裘千尺则将他们分别推入情花丛中,让毒刺扎满全身,然后只给他们一粒解药。公孙止为了活命居然将无辜的柔儿亲手杀死,其薄情寡义的本性已经暴露无遗。而后又为了报复此仇,将裘千尺挑断筋络,送入一个地底洞穴之中,让她自生自灭。裘千尺的悲惨遭遇固不无令人同情之处,但也有自做自受的一面。正是她毁掉了自己的婚姻和幸福,而最终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公孙止当然更为不堪,罪责难逃,他杀死了柔儿,又等于活埋了裘千尺,尔后,对小龙女、完颜萍、李莫愁等女性的一厢情愿的追求乃至强迫,则表明此人已完全失去了理性,而成了一只发情的公牛,被自己疯狂的欲念所支配了。这时,他杀死女儿(尽管是无意的)也就不那么不可思议了。

  最后,这一对几十年的怨偶,终于在绝情谷中同陷地穴之中,双双惨死。

  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粉身碎骨,虽非自愿,但也可以看成是上帝的一次残酷的幽默。当然更是苍天的一种深刻的启示。

  爱情不仅是一种本能,它是有道德和理性参与的一种奇妙的艺术。同时又是对人格及其个性的一种十分严格的考验。

  爱情的起点与结局是各种各样,互不相同的,之所以如此,之所以有许多的美好的爱情及幸福的婚姻最终变成了一场永远无法期待的梦想,甚而变成一种十足的罪孽,变成一种地狱般的人生的苦役和人间的惨剧,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爱的艺术与爱的道德水准,当然这也正是人格与个性所决定的。——“几乎每个人都认为,爱是没什么可学的”,可是不然,“爱是一种艺术,它需要知识和努力。”①从这一角度去认识情爱及其与“罪孽”的关系,我们也许会得到许多的启示。

  ① 〔美〕埃·弗罗姆《爱的艺术》,第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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