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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坐说鹿鼎之韦小宝的师父

发布时间:2015.09.16 11:43 阅读次数:1603 出自:本站 作者:佚名

  韦小宝从离开扬州丽春院,跟了茅十八进京,到坐拥七美,功成身退,前后也不过二十年左右的时间(由于小说的演义性质,在读者的感觉上似乎只过去了极为有限的几年)。他这光辉而灿烂的二十年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光只是仕途得意,官至抚远大将军、爵封一等鹿鼎公这一项,就足以让无数人羡慕不已了;考虑到其毫无背景的出身和没有经过任何专业训练的履历,他的成功就更加具备了传奇色彩和不可模仿性。

  很明显,韦小宝的一切光辉事迹都蕴含着极大的偶然性,但若说他的所有经历都来自于运气,未免有些嫉妒心作祟和言不由衷。另一方面,将韦小宝的成功完全归因于自身的努力的说法,同样也是夸大其辞。事实上,韦小宝从社会最底层进入上层社会最顶端,离不开环境、性格、命运以及——有可能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自己的能力。很多人对韦小宝的第一印象都是“不学无术”,这个结论并不准确。

  其实韦小宝是“学而有术”的。

  《鹿鼎记》中和韦小宝完全相对的有几位文人,具体来说是顾炎武黄宗羲、査继佐、吕留良等四人,几乎涵盖了中学历史课本上所有明末清初的大学者(王夫之除外)。一般的观念中,顾炎武这四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自然是大才子;韦小宝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书法从右往左“古今罕见”,可以说是文盲,和“才”字隔了十万八千里。然而,金庸借陈圆圆之口提出了不一般的看法。在三圣庵中,这位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微微一笑,说道:

  “诗词文章做得好,不过是小才子。有见识、有担当,方是大才子。”(《鹿鼎记》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断从弦续 舞袖能长听客夸)

  轻轻一句话,说得韦小宝骨头都酥了。乍一听很讽刺,实则内含深意。和八面玲珑、手眼通天的韦爵爷相比,顾炎武等人自保尚且不能,纵使才比天高,也是无从施展。韦小宝正是将自己有限的能力最大地运用到了现实环境中,才能左右逢源。

  韦小宝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学习能力,即使是在其最不擅长的武学领域,只要他愿意,都学之能用。韦小宝一生中拜了许多师父,磕过头的,有陈近南、康熙、九难;教过韦小宝功夫的,还有海大富、洪教主、苏荃澄观;甚至名义上,他还有一位师父,即少林寺方丈晦聪的师父观证禅师。然而所有的这些师父,都不是本文的重点讨论对象。本文所感兴趣的,是生活中给过韦小宝经验教训的“师父”。由于韦小宝的好学,这样的例子实在是难以胜数,笔者在此只能根据自己的印象来一一说明了。

  首先要提到的,是曾经在扬州仙女桥边和私盐帮打架的一伙人。那伙人撒石灰反败为胜的经典战例给幼年的韦小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想起说书先生说故事,大将上阵交锋,马足被绊,摔将下来,敌将手起刀落,将之砍为两段,当下兴匆匆的去买绳索。来到一家杂货铺前,只见铺中一排放着四只大缸,一缸白米,一缸黄豆,一缸盐,另一缸是碎石灰。立时想起:“去年仙女桥边私盐帮跟人打架,给人家用石灰撒在眼里,登时反胜为败。我怎么不想到这个主意?”(《鹿鼎记》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尽管除此之外,小说中没有对这伙人做任何描写,然而读者可以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不是学会了撒石灰这手绝技,韦小宝即使不被史松所杀,日后也必定和康熙一起,难逃鳌拜的毒手。在这层意义上,那伙人不仅左右了韦小宝的命运,甚至间接地影响了康熙一朝的政权。同样地,那伙人作为市井文化的代表,和舞台上的戏文、说书先生的话本一起,给韦小宝打下了坚实无比的幼功。

  如果说这个例子尚有所牵强的话,那么接下来的齐元凯钱老本,则黑纸白字、证据确凿地是韦小宝心目中值得学习的对象。

  先看齐元凯。齐元凯在《鹿鼎记》中属于绝对的龙套角色,只在第十回中,作为康亲王府上的武师出场。他一共只做了两件事情,第一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另一位姓郎的武师大出洋相、颜面扫地;第二是背地里利用仆役,偷窃了王府中的《四十二章经》。在这两件事情之后,他还有一番让韦小宝赞叹不已的做作: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八仙过海”,叫得甚是起劲。他豁了一会拳,大声问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脸在王府里再耽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祟祟,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

  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个大脸,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见死了人,丢了东西,自然谁都会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一个乖须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鹿鼎记》第十回 尽有狂言容数子 每从高会厕诸公)

  在这件事情上,韦小宝不以成败论英雄,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胸襟。齐元凯费尽心机,却只是为人作嫁,《四十二章经》得而复失,计划最终是失败了。但他整个计划的周详,被韦小宝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尤其是“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这个道理,在日后将反复发挥重大的作用。

  光是事先计划周全,往往难免百密一疏,于是事后的补救措施也就变得同等重要。从康亲王府回来没几天,钱老本又给韦香主上了一课。钱老本有双重身份,在暗是天地会青木堂的成员,在明则是北城钱兴隆肉庄的老板。正是利用了肉庄老板的身份,钱老本才有机会将沐剑屏小郡主以茯苓花雕猪的方式送进皇宫,作为人质,顺便让韦小宝从此开始了艳福齐天的生涯。到第二次露面时,钱老本又送来了一头猪。韦小宝还在寻思着如何打发又一个女子时,却惊讶地发现这口燕窝人参猪鲜活无比,没有任何异样。

  惊讶之余,韦小宝又一次悟到了社会上做事的诀窍:

  “钱老板这人当真聪明得紧,第一次在一口死猪中藏了个活人进宫,第二次倘若再送死猪进宫,不免引人怀疑,索性送一口活猪进来,让它在御膳房中喂着,什么花样也没有。就算本来有人怀疑,那也疑心尽去了。对,要使乖骗人,不但事先要想得周到,事后一有机会,再得补补漏洞。”(《鹿鼎记》第十二回 语带滑稽吾是戏 弊清摘发尔如神)

  钱老本在小说中的历史使命基本也就到此结束了,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过单独表现的机会,而是混在徐天川、高彦超、樊纲之间,泯然众人。然而,在皇宫御膳房中的两场表演,已经足以体现出他的价值,他和齐元凯一起,教给了韦小宝混社会的最宝。任何事情的成功,说穿了不过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一项行动的败露,也无非是被人抓住了破绽。能够在事先事后都做到天衣无缝,那么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场面都可以应付了。时间证明了这一点,韦小宝日后多次运用了这两条原则,每次都大功告成——比如和多隆等侍卫提起瑞栋不知所踪的现象,将事情推给了太后;比如找个坏人来冒充罕帖摩,制造死亡的假象从而瞒天过海;又比如禀告康熙说将贪污鳌拜的赃款布施在了五台山,消除了该处的隐患……不一而足。当然也存在人外有人的时候,比如在云南的时候,韦小宝就被吴三桂夏国相联手摆了一道,若非陈圆圆出面,阿珂想必是难以救出。不过好在韦小宝丝毫不在乎一时一地的得失,只要最后能赢回来,之前小输几把也就都无所谓了。

  若是只要混迹于社会,那么学到这里,韦小宝可以说已经大成。可要想在中国的官场中如鱼得水,则有更长的路要走。

  在很早的时候,索额图就在抄家鳌拜的同时,将“揣摩上意”这条金科玉律教给了韦小宝。后来,明珠慕天颜也先后给韦小宝做出了官场上的示范,关键就在于韦小宝能否学得来了。学习明珠当面拍马屁的功夫,还能原样照搬;学习慕天颜引经据典地讲故事,可就难倒从来不进“输”房的韦爵爷了。

  慕天颜在小说中,是一个深谙官场处世之道、细心、乖巧、圆熟、周到、精干的官僚形象,金庸说他是“乖觉而有学识之人”。在严晓星的《金庸识小录》中,对他有过专门一章的描述。慕天颜“转弯抹角、大费心机的一番说话,意在保全这禅智寺前的数千株芍药”,既顾全了所有人的颜面,又打到了自己的目的,实属难能可贵。在后来抓吴之荣的时候,他最后一次露面,才最精致地展现了他做官的本事。

  韦小宝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见皇上之时,自会称赞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过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说来惭愧,兄弟实在不大明白,只好请二位说来听听。”

  抚藩二人大喜,拱手称谢。慕天颜便夸赞巡抚的政绩,他揣摩康熙的性情,尽拣马佑如何勤政爱民、宣教德化的事来说,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听得马佑笑得嘴也合不拢来。接着慕天颜也说了几件自己得意的政绩,虽然言辞简略,却都是十分实在的功劳。

  韦小宝道:“这些兄弟都记下了。咱们还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劳。吴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极,这吴之荣要作内应,想叫江苏全省文武百官一齐造反,幸亏给咱们三人查了出来。这一奏报上去,封赏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动身回京,就请二位写一道奏章罢。”抚藩二人齐道:“这是韦大人的大功,卑职不敢掠美。”韦小宝道:“不用客气,算是咱们三人一齐立的功劳好了。”慕天颜又道:“总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宁,钦差大臣回奏圣上之时,最好也请给麻大人说几句好话。”韦小宝道:“很好。说好话又不用本钱。”(《鹿鼎记》第四十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鱼方悔木难缘)

  慕天颜在这里一共做了三件事情:说巡抚的好话、说自己的好话、说总督的好话。前两者为官者都容易做到,恰恰是这第三件,慕天颜做人体现出了本事。总督虽然不在场,但毕竟是上官,表功之时,领导优先,这条原则最是重要。慕天颜在历史上做官做到了巡抚、总督这等封疆大吏,这和他的政治才能是息息相关的。

  相比之下,纳兰明珠的官位更高,在《鹿鼎记》中的表演更加让人印象深刻,尽管其现实里结局惨淡,在历史上的名声几乎完全被他的儿子所淹没。小说里面,明珠在朝廷讨论是否应该接受三藩的撤藩请求一场戏中,风头无两,盖过了所有其他大臣,甚至盖过了康熙和韦小宝。韦小宝心里对他是赞叹不已:

  “满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此人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为师才是。这家伙日后飞黄腾达,功名富贵不可限量。”

  整个这段文字太长,正文中不作引用,将附在本文之后出现。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在官场规则的运用上,如慕天颜和明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并不多见,但和索额图或者杰书相似的就为数不少了。韦小宝日夜浸润其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最终位列超品。

  上文列举了很多韦小宝好学的事例,然而韦公手眼通天,才大如海,终究不是本文能够尽述的了。文章也就只能到此作结,其他的事情留待下一篇再说了。

  附:《鹿鼎记》第三十七回 辕门谁上平蛮策 朝议先颁谕蜀文(部分)

  次日清晨,康熙召集众王公大臣,在太和殿上商议军国大事。韦小宝虽然连升了数级,在朝廷中还是官小职微,本无资格上太和殿参与议政。康熙下了特旨,说他曾奉使云南,知悉吴藩内情,钦命陪驾议政。小皇帝居中坐于龙椅,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大学士、尚书等大臣分班站立,韦小宝站在诸人之末。

  康熙将尚可喜、吴三桂、耿精忠三道奏章,交给中和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巴泰,说道:“三藩上奏,恳求撤藩,该当如何,大家分别奏来。”

  诸王公大臣传阅奏章后,康亲王杰书说道:“回皇上:依奴才愚见,三藩恳求撤藩,均非出于本心,似乎是在试探朝廷。”康熙道:“何以见得?你且说来。”杰书道:“三道奏章之中,都说当地军务繁重,不敢擅离。既说军务繁忙,却又求撤藩,显见是自相矛盾。”康熙点了点头。

  保和殿大学士卫周祚白发白须,年纪甚老,说道:“以臣愚见,朝廷该当温旨慰勉,说三藩功勋卓著,皇上甚为倚重,须当用心办事,为王室屏藩。撤藩之事,应毋庸议。”康熙道:“照你看,三藩不撤的为是?”卫周祚道:“圣上明鉴:老子言道:‘佳兵不祥’,就算是好兵,也是不祥的。又有人考据,那‘佳’字乃‘惟’字之误,‘惟兵不祥’,那更加说得明白了。

  老子又有言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韦小宝暗暗纳罕:“这老家伙好大的胆子,在皇上跟前,居然老子长、老子短的。皇上却也不生气。”他可不知这老子是古时的圣人李耳,却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称。

  康熙点了点头,说道:“兵凶战危,古有明训。一有征伐之事,不免生灵涂炭。你们说朕如下温旨慰勉,不许撤藩,这事就可了结么?”

  文华殿大学士对喀纳道:“皇上明鉴:吴三桂自镇守云南以来,地方安宁,蛮夷不扰,本朝南方迄无边患,倘若将他迁往辽东,云贵一带或有他患。朝廷如不许撤藩,吴三桂感激图报,耿尚二藩以及广西孔军,也必仰戴天恩,从此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康熙道:“你深恐撤藩之后,西南少了重镇,说不定会有边患?”对喀纳道:“是。吴三桂兵甲精良,素具威望,蛮夷慑服。一加调动,是福是祸,难以逆料。以臣愚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户部尚书米思翰道:“自古圣王治国,推重黄老之术。西汉天下大治,便因萧规曹随,为政在求清净无为。皇上圣明,德迈三皇,汉唐盛世也是少有其比。皇上冲年接位,秉政以来,与民休息,协和四夷,天下俱感恩德。以臣浅见,三藩的事,只是依老规矩办理,不必另有更张,自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圣天子垂拱而治,也不必多操甚么心。”

  康熙问大学士杜立德:“你以为如何?”杜立德道:“三藩之设,本为酬功。今三藩并无大过,倘若骤然撤去,恐有无知之徒,议论朝廷未能优容先朝功臣,或有碍圣朝政声。”

  众王公大臣说来说去,都是主张不可撤藩。

  韦小宝听了众人的言语,话中大掉书袋,虽然不大懂,也知均是主张不撤藩,心中焦急起来,忙向索额图使个眼色,微微摇头,要他出言反对众人的主张。

  索额图见他摇头,误会其意,以为是叫自己也反对撤藩,心想他明白皇上真正心意,又见康熙对众人的议论不置可否,料想小皇帝必定不敢跟吴三桂打仗,说道:“吴、尚、耿三人都善于用兵,倘若朝廷撤藩,三藩竟然抗命,云南、贵州、广东、福建、广西五省同时发兵,说不定还有其他反叛出兵响应,倒也不易应付。照奴才看来,吴三桂和尚可喜年纪都老得很了,已不久人世,不妨等上几年,让二人寿终正寝。三藩身经百战的老兵宿将也死上一大批,到那时候再来撤藩,就有把握得多了。”康熙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是老成持重的打算。”索额图还道是皇上夸奖,忙磕头谢恩,道:“奴才为国家计议大事,不敢不尽忠竭虑,以策万全。

  康熙问大学士图海道:“你文武全才,深通三韬六略,善于用兵,以为此事如何。”图海道:“奴才才智平庸,全蒙皇上加恩提拔。皇上明见万里,朝廷兵马精良,三藩若有不轨之心,谅来也不成大事。只是若将三藩所部数十万人一齐开赴辽东,却也颇有可虑之处。”康熙问道:“甚么事可虑?”图海道:“辽东是我大清根本之地,列祖列宗的陵寝所在,三藩倘若真有不臣之意,数十万人在辽东作起乱来,倒也不易防范。”康熙点了点头。图海又道:“三藩的军队撤离原地,朝廷须另调兵马,前赴云南、广东、福建驻防。数十万大军北上,又有数十万大军南下,一来一往,耗费不小,也势必滋扰地方。三藩驻军和当地百姓相处颇为融洽,不闻有何冲突。

  广东和福建的言语十分古怪奇特,调了新军过去,大家言语不通,习俗不同,说不定会激起民变,有伤皇上爱民如子的圣意。”

  韦小宝越听越急,他知道小皇帝决意撤藩,王公大臣却个个胆小怕事,自己官小职卑,年纪又小,在朝廷之上又不能胡说八道,这可为难得紧了。

  康熙问兵部尚书明珠:“明珠,此事是兵部该管,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圣上天纵聪明,高瞻远瞩,见事比臣子们高上百倍。奴才想来想去,撤藩有撤的好处,不撤也有不撤的好处,心中好生委决不下,接连几天睡不着觉。后来忽然想到一件事,登时放心,昨晚就睡得着了。原来奴才心想,皇上思虑周详,算无遗策,满朝奴才们所想到的事情,早已一一都在皇上的料中。奴才们想到的计策,再高也高不过皇上的指点。奴才只须听皇上的吩咐办事,皇上怎么说,奴才们就死心塌地、勇往直前的去办,最后定然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韦小宝一听,佩服之极,暗想:“满朝文武,做官的本事谁也及不上这个家伙。此人马屁功夫十分到家,老子得拜他为师才是。这家伙日后飞黄腾达,功名富贵不可限量。”

  康熙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叫你想主意,可不是来听你说歌功颂德的言语。”

  明珠磕头道:“圣上明鉴:奴才这不是歌功颂德,的的确确是实情。自从兵部得知三藩有不稳的讯息,奴才日夜担心,思索如何应付,万一要用兵,又如何调兵遣将,方有必胜之道,总是要让主子不操半点心才是。可是想来想去,实在主子太圣明,而奴才们太脓包,我们苦思焦虑而得的方策,万万不及皇上随随便便的出个主意。圣天子是天上紫薇星下凡,自然不是奴才这种凡夫俗子能及得上的。因此奴才心想,只要皇上吩咐下来,就必定是好的。就算奴才们一时不明白,只要用心干去,到后来终于会恍然大悟的。”

  众大臣听了,心中都暗暗骂他无耻,当众谄谀,无所不用其极,但也只得随声附和。

  康熙道:“韦小宝,你到过云南,你倒说说看:这件事该当如何?”

  韦小宝道:“皇上明鉴:奴才对国家大事是不懂的,只不过吴三桂对奴才说过一句话,他说:‘韦都统,以后有甚么变故,你不用发愁,你的都统职位,只有上升,不会下降。’奴才就不懂了,问他:‘以后有甚么变故啊?’吴三桂笑道:‘时候到了,你自然知道。’皇上,吴三桂是想造反。这件事千真万确,这会儿只怕龙袍也已做好了。他把自己比作是猛虎,却把皇上比作是黄莺。”

  康熙眉头微蹙,问道:“甚么猛虎、黄莺的?”韦小宝磕了几个头,说道:“吴三桂这厮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言语,奴才说甚么也不敢转述。”康熙道:“你说好了,又不是你自己说的。”韦小宝道:“是。吴三桂有三件宝贝,他说这三件宝贝虽好,可惜有点儿美中不足。第一件宝贝,是一块鸽蛋那么大的红宝石,当真鸡血一般红,他镶在帽上,说道:‘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康熙哼了一声。

  众大臣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宝石很大,可惜帽子太小。”这句话言下之意,显是头上想戴顶皇冠了。

  韦小宝道:“他第二件宝贝,是一张白底黑纹的白老虎皮。

  奴才曾在宫里服侍皇上,可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老虎皮。吴三桂说,这种白老虎几百年难得见一次,当年宋太祖赵匡胤打到过,朱元璋打到过,曹操和刘备也都打到过的。他把白老虎皮垫在椅上,说道:‘白老虎皮难得,可惜椅子太也寻常。’”康熙又点点头,心中暗暗好笑,知道韦小宝信口开河诬陷吴三桂;又知他毫无学问,以为曹操也做过皇帝。

  韦小宝道:“这第三件宝贝,是一块大理石屏风,天然生成的风景,图画中有只小黄莺儿站在树上,树底下有一头大老虎。吴三桂言道:‘屏风倒也珍贵,就可惜猛虎是在树下,小黄莺儿却站在高枝之上。’”

  康熙道:“他这三句话,都不过是比喻,未必是有心造反。”

  韦小宝道:“皇上宽洪大量,爱惜奴才。吴三桂倘若有三分良心,知道感恩图报,那就好了。只可惜他就会向朝中的王公大臣送礼,这位黄金一千两,那位白银两万两,出手阔绰得不得了。那三件宝贝,却又不向皇上进贡。”康熙笑道:“我可不贪图他甚么东西。”

  韦小宝道:“是啊,吴三桂老是向朝廷要饷银,请犒赏,银子拿到手,倒有一大半留在北京,送给了文武百官。奴才对他说:‘王爷,你送金子银子给当朝那些大官,出手实在太阔气了,我都代你肉痛。’吴三桂笑道:‘小兄弟,这些金子银子,也不过暂且寄在他们家里,让他们个个帮我说好话,过得几年,他们会乖乖的加上利钱,连本带利的还我。’奴才这可不明白了,问道:‘王爷,财物到了人家手里,怎样还会还你?这是你心甘情愿送给他们的,又不是人家向你借的,怎么还会有利钱?’吴三桂哈哈大笑,拍拍我肩膀,拿了一只锦缎袋子给我,说着:‘小兄弟,这是小王送给你的一点小意思,盼你在皇上跟前,多给我说几句好话。皇上若要撤藩,你务必要说,这藩是千万撤不得的。哈哈,你放心好了,这些东西,我将来不会向你讨还。’”

  韦小宝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缎袋子,提在手中,高高举起,人人见到袋上绣着“平西王府”四个红字。他俯下身来,打开袋口,倒了转来,只听得玎玎当当一阵响,珍珠、宝石、翡翠、美玉,数十件珍品散在殿上,珠光宝气,耀眼生花。这些珠宝有些固是吴三桂所赠,有些却是韦小宝从别处纳来的贿赂,一时之间,旁人又怎能分辨?

  康熙微笑道:“你到云南走这一遭,倒是大有所获了。”韦小宝道:“这些珍珠宝贝,奴才是不敢要的,请皇上赏了别人罢。”康熙笑嘻嘻的道:“是吴三桂送你的,我怎能拿来赏给别人?”韦小宝道:“吴三桂送给奴才,要我在皇上面前撒谎,帮他说好话,说万万不能撤藩,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不能贪图一些金银财宝,把反贼说成是忠臣。但这么一来,收了吴三桂的东西,有点儿对不起他。反正普天下的金银财宝,都是皇上的物事。皇上赏给谁,是皇上的恩德,用不着吴三桂拿来做好人,收买人心。”

  康熙哈哈一笑,说道:“你倒对朕挺忠心,那么这些珍珠宝贝,算是我重行赏给你的好了。”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只西洋弹簧金表来,说道:“另外赏你一件西洋宝贝。”

  韦小宝忙跪下磕头,走上几步,双手将金表接了过来。

  他君臣二人这么一番做作,众大臣均是善观气色之人,哪里还不明白康熙的心意?众大臣都收受过吴三桂的贿赂,最近这一批还是韦小宝转交的,心想自己倘若再不识相,韦小宝把“滇敬”多少,当朝抖了出来,皇上一震怒,以“交通外藩,图谋不轨”的罪名论处,不杀头也得充军。韦小宝诬陷吴三桂的言语,甚是幼稚可笑,吴三桂就算真有造反之心,也决计不会在皇上派去的钦差面前透露;又说甚么送了朝中大臣的金银,将来要连本带利收回,暗示日后造反成功,做了皇帝,要向各大臣讨还金银。这明明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想法,吴三桂这等老谋深算之人,岂会斤斤计较于送了多少金银?但明知韦小宝的言语不堪一驳,他有皇上撑腰,又有谁敢自讨苦吃,出口辩驳?

  明珠脑筋最快,立即说道:“韦都统少年英才,见世明白,对皇上赤胆忠心,深入吴三桂的虎穴,探到了事实真相,当真令人好生佩服。若不是皇上洞烛机先,派遣韦都统亲去探察,我们在京里办事的,又哪知道吴三桂这老家伙深蒙国恩,竟会心存反侧?”他这几句话既捧了康熙和韦小宝,又为自己和满朝同僚轻轻开脱,跟着再坐实了吴三桂的罪名。太和殿上,人人均觉这几句话甚为中听,诸大臣本来都惴惴不安,这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康亲王和索额图原跟韦小宝交好,这时自然会意,当即落井下石,大说吴三桂的不是。众大臣你一句、我一句,都说该当撤藩,有的还痛责自己胡涂,幸蒙皇上开导指点,这才如拨开云雾见青天。有的更贡献方略,说得如何撤藩,如何将吴三桂锁拿来京,如何去抄他的家。吴三桂富可敌国,一说到抄他的家,人人均觉是个大大的优差,但转念一想,又觉这件事可不好办,吴三桂一翻脸,你还没抄到他的家,他先砍了你的脑袋。

  康熙待众人都说过了,说道:“吴三桂虽有不轨之心,但反状未露,今日此间的说话,谁也不许漏了一句出去。须得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众大臣齐颂扬皇恩浩荡,宽仁慈厚。康熙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说道:“这一道上谕,你们瞧瞧有甚么不妥的。”

  巴泰躬身接过,双手捧定,大声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振旅班师,休息士卒,俾封疆重臣,优游颐养,赏延奕世,宠固河山,甚盛典也!”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众大臣一齐发出嗡嗡、啧啧之声,赞扬皇上的御制宏文。

  巴泰轻轻咳嗽一声,把脑袋转了两个圈子,便如是欣赏韩柳欧苏的绝妙文章一般,然后拉长调子,又念了起来:

  “王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宣劳戮力,镇守岩疆,释朕南顾之忧,厥功懋焉!”

  他念到这里,顿了一顿,轻轻叹道:“真是好文章!”索额图道:“皇上天恩,吴三桂只要稍有人性,拜读了这道上谕,只怕登时就惭愧死了。”巴泰又念道:“但念王年齿已高,师徒暴露,久驻遐荒,眷怀良切。近以地方底定,故允王所请,搬移安插。兹特请某某、某某,前往宣谕朕意。王其率所属官兵,趣装北上,慰朕眷注;庶几旦夕觏止,君臣偕乐,永保无疆之休。至一应安插事宜,已饬所司饬庀周详。王到日,即有宁宇,无以为念。钦此。”

  巴泰音调铿锵,将这道上谕念得抑扬顿挫。念毕,众臣无不大赞。明珠道:“‘旦夕觏止,君臣偕乐’这八个字,真叫人感激不能自胜。奴才们听了,心窝儿里也是一阵子暖烘烘的。”图海道:“皇上心虑周到,预先跟他说一到北京,就有地方住,免得他推三阻四,说要派人来京起楼建屋,推搪耽搁,又拖他三年五年。”

  康熙道:“最好吴三桂能奉命归朝,百姓免了一场刀兵之灾,须得派两个能说会道之人云南宣谕朕意。”

  众大臣听皇帝这么说,眼光都向韦小宝瞧去。韦小宝给众人瞧得心慌,心想:“乖乖弄的东,这件事可不是玩的。上次送新媳妇去,还险些送了性命,这次去撤藩,吴三桂岂有不杀钦差大臣之理?”念及到了云南可以见到阿珂,心头不禁一热,但终究还是性命要紧。

  明珠见韦小宝面如土色,知他不敢去,便道:“皇上明鉴:

  以能说会道而言,本来都统韦小宝极是能干。不过韦都统为人嫉恶如仇,得知吴三桂对皇上不敬,恨他入骨,多一半见面就要申斥吴三桂,只怕要坏事。奴才愚见,不如派礼部侍郎折尔肯、翰林院学士达尔礼二人前去云南,宣示上谕。这两人文质彬彬,颇具雅望,或能感化顽恶,亦未可知。”

  康熙一听,甚合心意,当即口谕折尔肯、达尔礼二人前往宣旨。

  众大臣见皇帝撤藩之意早决,连上谕也都写定了带在身边,都深悔先前给吴三桂说了好话。这时人人口风大改,说了许多吴三桂无中生有的罪状,当真是大奸大恶,罪不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