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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的情爱世界

十三、爱与伦理

  爱就是情不自禁。它不是理性所能控制的,也不是一般的道德伦理所能规范的。

  人类社会之所以需要道德伦理的规范,正是因为人若是完全凭着自己的本性去生活,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逾越理性的墙垣。尽管如此,仍会有无数飞蛾扑火,羚羊羝藩,造成爱情与伦理的悲剧性冲突。

  这是一个古老的爱情悲剧的冲突形式。也可以说是人类的爱情悲剧中的一个最基本的冲突模式。

  这种悲剧冲突在金庸的小说中也有十分精彩的表现。

  实际上,我们在金庸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中便已经看到了这种悲剧性的故事。

  这就是红花会中坐第十四把交椅的年轻的“金笛秀才”余鱼同对已婚的嫂夫人骆冰的爱,几乎从一开始,这种爱情就注定了悲剧的性质,其一,爱上了一位已婚妇女本就是有悖于道德的了;其二,更何况这位有夫之妇还是他的义嫂,这在江湖世界以及中国传统文化中都是难以容忍的。这不仅有悖于道德,而且也有悖于伦理(兄如父,嫂如母),同时当然也大大地违背了江湖义气。

  这一切文武双全的金笛秀才余鱼同不可能不懂的。他懂,然而,情不自禁!

  他想过要控制自己,然而却无法做到。正如小说中所写:

  当下余鱼同道:“求求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骆冰听他言语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炽,拈刀当胸,劲力贯腕,便欲射了出去,余鱼同颤声道:“你一点也不知道,这五六年来,我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总香堂第一次见你,我的心..

  就..不是自己的了。”骆冰怒道:“那时我早已是四哥的人了!你难道不知?”余鱼同道:“我..我知道管不了自己,所以总不敢多见你面。会里有甚么事,总求舵主派我去干,别人只道我不辞劳苦,全当我好兄弟看待,哪知我是要躲开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不想你几遍。”说着拧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两步,说道:“我恨我自己,骂我心如禽兽。每次恨极了时,就用匕首在这里刺一刀。你瞧!”朦胧星光之下,骆冰果见他臂上斑斑驳驳,满是疤痕,不由得心软。(第三回)

  这是一种痴情,也是一种痛苦。余鱼同在痴情和痛苦中,忽而兴奋,忽而自责;忽而自暴自弃,忽而怨天尤人:“我常常想,为什么老天爷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时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当,四哥(按,指骆冰的丈夫文泰来)

  跟你却年纪差了一大截。”——在这种怨思中,他自以为找到了爱的理由(“我和你年貌相当”),同时,也找到了一丝希望(“四哥跟你年纪却差了一大截”)。——恋爱中的人,不仅每天要想着“她”,也想着“我爱她”,同时(几乎是本能地)又要想“她爱我吗”。每一点小小的可能性都要找遍,用这些(常常是自以为是的)小小的“可能性”撑起自己爱的希望之帆。余鱼同找到的支撑希望的理由是:年纪相当,美貌相当(余鱼同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俊俏书生),而且自己文武双全,多才多艺、懂得轻怜蜜爱..所有的感觉都被不自觉地夸张了,所有的可能性也被不自觉地放大了,放大成为希望之帆,载他与意中人逍遥远去。如果“她”真的这样想,那么“勿戏朋友妻”的道德戒律,以及“夺嫂”的伦理藩篱,就破它一破、闯它一闯,即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何况还充满希望!?)这大约是每一个恋爱中的人的一厢情愿的幻想,也有一种飞蛾扑火时的悲壮及随之而生的五彩的幻光。

  于是,他(又是情不自禁,加上受到幻想与希望的诱惑)决定“试一试”

  ——这也正是痛苦的恋人的共同的心理和行为,也正是迈向或者天堂或者地狱的关键性的一步——于是,乘骆冰又伤又累、倒地熟睡之机,搂住他的梦中的情人。结果是罪上加罪,雪上加霜,他的罪孽不仅未减,反而又加上了“乘人之危”以及“淫人妻女”(从心理到行为毕竟有一个关键性的转折),按照红花会会规当处死刑。这一回不仅是道德问题、伦理问题了,而同时也成了会规问题,“法律”问题。所有的这些加起来还比不上他受到的另一个打击(可以说是他受到的最后一击),那就是最终发现他是落花有意,而骆冰则流水无情。他的所有幻想的支柱都彻底地倒塌了。骆冰说:“年纪差一大截又怎么了?四哥是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怎像你这般..”骆冰把骂人的话忍住了,但这对于余鱼同已经不再重要。

  小说中又写道:

  骆冰..见他站在当地,茫然失措,心中忽觉不忍,说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给会里出力,再不对我无礼,今晚之事我决不对谁提起。以后我会留心,帮你找一位才貌双全的好姑娘。”说罢“嗤”的一笑,拍马去了。

  ——她这爱笑的脾气始终改不了。这一来可又害苦了余鱼同。但见她临去一笑,温柔妩媚,当真是令人销魂蚀骨,情难自己。眼望着他背影隐入黑暗之中,呆立旷野,心乱似沸,一会儿自伤自怜,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极。一会儿又自悔自责,觉堂堂六尺,无行无耻,直猪狗之不若,突然间将脑袋连连往树上撞去,抱树狂呼大叫。(第三回)

  这里或许多多少少地提示了一点秘密。一是骆冰爱笑的脾气,及这一笑的妩媚动人、娇柔可爱;二是正是这种动人与可爱才使余鱼同意乱神迷,情不自禁地坠入爱的深渊。他以为——情人们多多少少都以为——“这一笑是给我的!”其实不然。

  一个悲剧故事,幸而小说后来让余鱼同在经历了许多难以言表的曲折痛苦(包括面部彻底烧伤,心里的伤更不必说了)的磨难而回归正路,摆脱苦海,与他的同门师妹李沅芷结为夫妇。——这种结局是幸、是不幸,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我们要说的是,爱就是情不自禁。它不仅将伦理、道德、理性置于一旁,而且将任何一种自以为是的希望的可能性夸张放大,将对象的每一种普通的表情都想象成独特的、秘密的暗示,理解成爱的信息。

  当然,这一切之所以会产生,完全与人的个性有关。正是这一种个性才会陷入这一种境地。余鱼同是聪明俊秀、多才多艺的。但同时多少有些轻佻、浮躁,有些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些在小说中他第一次登场亮相就表现出来了,在上述的爱情悲剧中再一次充分地表现。因此,这种爱的悲剧,不仅是人性的悲剧(爱与伦理的冲突本身),而且也是人的个性的悲剧(只有他才陷入这种冲突的漩涡中)。

  《书剑恩仇录》能写出这样的“次要人物”实在是十分的难得。一是敢于在第一部书中写这样的“有严重缺点和错误的英雄”,这在武侠小说中是少见的。二是作者对他的个性及其爱情悲剧的刻划,完全超越了简单的善恶评价,写出了他的个性的弱点,同时又写出了人性的悲哀。而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大智慧与大慈悲的观照之中。不仅准确细致,而且深刻感人。

  《神雕侠侣》的一开始,写到江南嘉兴南湖边的陆家庄,出现了一位奇怪的老头。那人满头乱发,胡须也是蓬蓬松松如刺猬一般,须发油光乌黑,照说年纪不大,可是满脸皱纹深陷却像是七八十岁老翁,身穿蓬布直缀,颈中挂着个婴儿所用的锦缎围诞,围诞上绣着幅花猫扑蝶图,已然陈旧破烂。

  他的这一身打扮已是不伦不类,他的行为更是不伦不类。程英、陆无双两位小姑娘在湖中采了莲蓬扔给他吃。那怪客头一仰,已咬住莲蓬,也不伸手去拿,舌头卷处,咬住莲蓬便大嚼起来,也不怕苦涩,就这么连瓣连皮的吞吃。

  更怪的是,他要找何沅君(陆无双的伯母)。听陆无双说何沅君死了,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会的,你还没见过我面,决不能死。我跟你说过的,十年之后我定要来见你。你..你怎么不等我?”“你亲口答应的,难道就忘了吗?你说定要和我再见一面。怎么答应了的事不算数?”

  忽而大骂,忽而大哭,忽而又哈哈大笑。笑声忽而中止,呆了一呆,叫道:

  “我非见你的面不可,非见你的面不可。”双手猛力揉出,十根手指如锥子般插入了那座“陆门何夫人”坟墓的坟土之中,待得手臂缩回,已将坟土抓起了两大块。只见他两只手掌有如铁铲,随起随落,将坟土一大块一大块的铲起。..

  我们不难猜想到,这人是一个疯子。否则不会如此怪异。只是我们难以猜到,这个疯老头儿居然是前大理国大将军,一灯大师的四大弟子之一的武三通!——他在《射雕英雄传》中是何等的威风——不料十数年不见,竟然变得如此疯疯颠颠。这确实想不到。

  更想不到的是,他是为情而疯的。

  一个前大理将军、退隐后随师做了“渔、樵、耕、读”中的“耕”者,一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豪杰、大英雄,居然为情而疯狂?这不能不说是一大奇闻。

  然而,他确确实实是疯了,而且也不能不疯。因为他碰到的是人世间最无法解决的矛盾死结——爱与伦理的冲突。

  他爱上了他的养女何沅君。不纯是父亲对女儿的爱,而是逐渐演变成男人对女人的爱。即由人伦之爱演变成了乱伦之爱。当然,这只能深藏在心底最深处。以他名门弟子、武林豪侠、成名英雄的身份,自不能有何逾份的言行,而只能在内心中郁结。这是一份无法表达又无法忘却,无法排遣又无法获得的爱。是一份无望的爱,也是一份伴着暗暗的自责和内疚的爱。同时又是那样的情不自禁。这种情感无疑是一种煎熬。而受这种情感矛盾煎熬着的心,无疑成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封闭的地狱。

  忽然,何沅君爱上了一位江湖上的少年,不顾义父的百般阻挠,与那少年陆展元私奔了(是追求爱情,恐怕也是逃避另一种畸型之恋)。这一下大大地伤透他的心。使他狂怒不已,愤激过甚,从此陷入疯癫。师友亲人,都无法解劝——谁知道他内心的隐密及其煎熬?——总是不能开化解脱。

  从而,我们看到了又一幕人间悲剧。我们能说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呢?他已经受到了命运的最严厉的惩罚。而且惩罚的刽子手正是他自己。他自己的心理变成一个错乱的世界,一片自己与自己战争的废墟。

  也许,我们能够说点什么,诸如他的“病因”。最主要的病因显然是他没经历过真正的爱情,因而也从未尝到过爱的滋味,年轻时的他不懂得爱情,也不渴望爱或被爱。一方面他生活在自己的“事业”的世界之中(那基本上一是个男人世界),另一方面,则是他从未得到过这方面的指教。——像千千万万个中国古人一样——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

  显然,他的婚姻里没有爱情的成份。这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是丝毫也不奇怪的。他的妻子武三娘最后舍身为他疗毒,自知即死,抚着两个儿子的头,低声地对他说:“你和我成亲后一直郁郁不乐,当初大错铸成,无可挽回。只求你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要他们终身友爱和睦..”这便是证明。

  正因如此,当他看见自己的养女亭亭玉立之后,情不自禁地——第一回“主动”地——爱上了这个姑娘。这是一份痛苦的爱,然而又是他的“情窦初开”

  的爱(这句话对他这样的年纪的人来说,似乎有些滑稽可笑。但对中国的男人来说却是事实,中国的男人在情感世界中,“老顽童”甚多),因而越是隐秘亦越是不能忘却不能抛弃。

  其次,我们看到,他虽是一个成名的英雄,同时也是一个内心脆弱的男人。他这一身,始终生活在长者身边,先是生活在皇帝的治下,后又随皇帝出家,生活在师父的门下,他只要一切听师父的,听长者的,自己不需要成熟、不需要长大,只要“听话”只要老实就成。因而这样的男人一旦自己独立地面临生活的世界,尤其是面对这种无法与人交流的爱与伦理的冲突,那就惨了!他的全部的无知、软怯、脆弱不成熟、缺乏坚强意志及独立个性..

  等毛病都会暴露无遗。而他面临的事件又是他人无法救助的,甚至是不能对他人言明的。于是,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疯狂。

  武三通是一个很老实的人,很内向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这在《射雕英雄传》中已经表露无遗了。正是这种老实内向和固执——除非听师父的话——也造成了他的内心世界的特有的郁结而不能渲泄排遣,以至于最终的疯狂。倘若他的个性更开朗、更活泼、更有弹性一些,也许他的情形就会比现在要好一些,(余鱼同并没有像他这样发疯)。然而奈何他的个性已经是这样了。正是他的个性及其心理的种种缺憾,成了不幸命运的帮凶。

  如果说武三通的爱情与伦理的冲突,是一种纯粹的心理冲突(他还没到“外化”的程度),那么,同一部书中的杨过与小龙女所面临的冲突则是爱情与社会伦理的冲突。

  小龙女比杨过年长,而又是杨过的师父,杨平时称她为“姑姑”,他们之间的爱情和婚姻当然也是不容于当时的社会的伦理规范的。

  与余鱼同、武三通等人的结局不一样,杨过与小龙女的爱情终于冲决了伦理之堤,获得了——至少是爱情与伦理冲突这一场战役——最终的胜利。

  这一冲突并没有延续很久,它所带来的直接的精神损失并不大。这有两个具体的原因,一是杨过、小龙女是真正相爱的(至少他们自己都明确地表示了这种意愿),不像余鱼同、武三通等人都在那里单相思。独自面临着强大的对手(包括对方的“无情”与“无意”及自己的“自责”与“自怨”);二是杨过的个性显然比余鱼同、武三通更为刚烈、偏激、具有反抗性及拼命以争、不屈不挠的精神气质。杨过自幼流落江湖,饱尝人世炎凉冷暖,一生孤苦无依,这反而培养了他的独立于世的孤傲和应付外界压力的能力。因而,他们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们的爱情曲折和困难,表现在伦理冲突这一方面的并不是主要的。主要的困难在于其他方面(我们在这儿就不必说它了)。

  杨过、小龙女的爱情之所以能够战胜“礼教大防”,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那就是作者的现代意识的惯性,即在现代生活中,这一条师生不能恋爱、结婚的伦理已经不存在了。因而作者在写这个故事及其结局时,尽可以放手去写,而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及道德负担。

  其实,上述几个故事都不能完全构成真正的伦理冲突。余鱼同爱上骆冰,或许在道德习惯上有所亏损,其实应与伦理无涉,至少在今天看来是这样。

  而武三通与何沅君之间的关系也只是养父与养女的关系,所以这种爱的“乱伦”也至多只是意识领域,而非实质上(血缘上)的真正的乱伦。而杨过和小龙女的师徒之恋,则更算不上什么了。因此,金庸小说中的爱情与伦理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是有些似是而非的。当然,它给主人公带来的压力与心理负担及其无法排遣的痛苦是真实的,而非虚假的。

  金庸似无意于真正地就爱情与伦理的现实冲突这一话题展开自己的想象力与创造性。小说中涉及到的伦理问题,那只是因为这种——爱与伦理的矛盾冲突——痛苦的爱情心理及其现实关系,可以丰富他的小说的情爱世界。

  一方面是表现情不自禁的爱的本质特征,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自觉或不自觉地表现“有情皆孽”这一思想主题。而爱情与伦理的矛盾冲突,则正是“情孽”的一种最基本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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