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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小说的情爱世界

三、女人:忧伤的情魔

  男人的求婚求爱求欢几乎是全世界大多数民族的风俗习惯,然而主动权却在女人手中。

  或者是男人为强者的神话影响了这一风俗,或者是这一风俗影响了男人为强者的神话,总之男人为强者、主动者、追求者这一风俗和神话深深地扎根在我们的生活之中,烙印在我们的心灵里。很少有例外,也很少有怀疑。

  也许只有少数的智者明白,那样的神话未必是真实的。

  金庸就是这样一位智者。他写出了——在情爱世界中的——男人的怯弱与卑污,同时,也写出了女性的主动、疯狂和忧伤。

  只要我们注意,我们也许就能发现,一场成功的爱恋,往往是由女性发起的。男人的追求常常只作为某种不可缺少的仪式。当然,一场不成功的恋爱,女性承担的痛苦也常常大于对方,所以自古至今都有“弃妇文学”。

  这不是奇谈怪论。当天上的七仙女发现人间的美丽,看到董永的诚实可靠,并主动地追求时,董永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左冲右突,想寻一条逃路,没找到,就只好做了爱情的俘虏。当然这是一种幸福的俘虏。这也是一种被我们普遍接受和认可的爱情模式。同样,在《梁山伯和祝英台》中,祝英台反复的暗示——几乎是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可是我们的“傻哥哥”梁山伯老兄还在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这是一个很戏剧化的场景,很幽默的场景,同时也是一种很真实的场景,具有深刻的启示的场景。《白蛇传》中的两条“美女蛇”——西方的伊甸园中,蛇只是作为引诱亚当和夏娃发现对方赤身裸体的“导师”,而在中国的传说中,伏羲和女娲则都是人面蛇身、人蛇合一。——显然也要比许仙主动得多,许仙纯粹是一种傻乎乎的“接受者”,先是接受了白蛇子的炽热的爱情,后又接受了法海和尚的劝告:不要和那个女人(蛇)相爱..

  还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这些都是女性的故事,女性是真正的主角。

  如此之多的故事被我们所接受、所欣赏,难道是偶然吗?难道没有深义,不是一种象征和寓言吗?

  在金庸的小说中,几乎无数次讲述这样一个寓言:女人是爱情世界的统治者。男人至多是“女王”的丈夫或情人而已。女人是爱情的启发者、挑战者、教育者和身体力行的实践者。

  女人为爱情而生。

  情国的悲歌,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男人的反叛”,而大部分则是女性——情敌——之间的无休止的战争。

  在金庸的小说中,最主动地追求爱情、最执着地期待爱人回到身边来的男人是杨过。然而我们也许还记得当小龙女问杨过要不要她做他的妻子的时候,杨过诚惶诚恐地回答说:“不可!那怎么..配?!”当然,那时候杨过还是个孩子。而男人有几个不是孩子——女人的儿子——呢?老顽童虽然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却也很说明问题了。

  杨过这位最勇敢的男人也是这样,其他的男人就不在话下了。我们无需举出张无忌啦、令狐冲啦、狄云啦、袁承志啦..等等等等男人的名字来(还是让大家去看吧)。

  在金庸的小说中,最为读者的赏识和推崇的爱情故事莫过于《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与黄蓉啦。他俩被认为是人间最佳配偶,最幸福美满的姻缘。

  被看作是爱情美满的“正格”,即标准情侣或模范配偶。

  也正是在这一标准、模范的“正格”情侣中,我们看出了爱情的秘密。

  看出了男人和女人的角色究竟是怎样分配的。

  郭靖的角色,岂止是“小事”上要黄蓉推一推而已。他在爱情中的“位置”,显然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他的性格也碰巧是董永(朴实)许仙(幼稚)、梁山伯(憨厚)这几位“前辈”——抑或是“同辈”或“后辈”?—

  —的结合体。若非黄蓉处处主动,这桩标准的爱情喜剧早就没戏了,甚至连开场锣鼓都不会有。

  是黄蓉主动地结识他、诱导他、帮助他(比如向洪七公学艺便是黄蓉一手造成的)、指引他、爱他。甚至在她“主动”地离开他的时候,她也依然在幕后指挥着郭靖用兵,也指挥着郭靖的情感方向,主动权绝对在黄蓉手中。

  郭靖当然要不由自主地爱上她,因为她是那样的聪明灵秀、善解人意,那样的温柔体贴又落落大方。郭靖不仅爱她,简直依恋她,离不开她(这一直被当成爱,但决不仅仅是情侣之爱)。从而甘愿受她的操纵、指挥、摆布和欺侮——黄蓉的刁钻古怪是出了名的。这算是爱的代价或利息吧。

  看起来,这对璧人最终获得美满的结局,郭靖似乎也起了不小的作用,立了不小的功劳,例如在华筝与黄蓉两人之间,他明确地表示爱黄蓉而不爱华筝公主。——其实这恰恰能说明另一些问题。——其一,华筝乃草原的女儿,文化粗放疏豪,不似黄蓉江南灵秀,自然就没有那么“可爱”了(男人是需要诱导的,郭靖这位傻哥哥更是如此)。其二,郭靖正是在这一点上犯难,为了诺言,他已表决心要娶华筝而放弃黄蓉(这使黄蓉伤心之极。但聪明的黄蓉善于等待时机,她胸有成竹,郭靖不可能逃出她的“爱心”。结果机会终于来了——)。其三,在他俩的爱情中,作者金庸帮了一个大忙。若非金庸的帮忙,这一对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眷属。金庸帮忙的具体方法是,让成吉思汗进攻郭靖的父母之邦(郭靖自己则生长在蒙古草原,已可以说是蒙古人了),这还不够,又让华筝去“告密”让成吉思汗堵住想要逃跑的郭靖母子,从而使郭靖母亲惨死在成吉思汗的大帐之内,郭靖与成吉思汗父女之间就恩断情绝了。——在艺术上,让华筝去告密可以说是一个大漏洞或大败局。但作者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有这样,才能消解郭靖道德上的疑虑和阴云,从而使郭、黄爱情的天空变得无比的晴朗,格外的日丽风和,美景迷人。这不是作者直接帮大忙么?

  即便是这样,黄蓉也还是饱经曲折的感伤——情郎是这么个傻哥哥!—

  —这在她一次次面临郭靖的道德犹疑时,表现得格外的突出。甚至在这部《射雕英雄传》快要结束时,还是这样:

  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的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颤。

  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一征,道:“我..我是郭靖啊,你..我没有死,我..我..”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么?你是我什么人?”..

  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累次背弃自己,恨恨啐了一口,迈步向前。

  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罢!”郭靖道:

  “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

  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

  黄蓉乍与郭靖相遇,心情也是激荡之极,回想自己在流沙中抛弃金环貂裘,引开欧阳锋的追踪,从西城东归,万念俱灰,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和父亲相聚,在山东却又生了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己生在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煎熬。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追到,被逼随来华山译解经文。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

  ..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第39 回) 在这里,黄蓉固然也有欲擒故纵,做脸给郭靖看的意思,但显然大半都是真正的痛苦和感伤。她自幼虽不幸丧母,但一直是父亲东邪黄药师的掌上明珠,几时受过这等的委屈和凄惶?当年她与父亲一睹气居然就只身离家,从桃花岛到中原,而郭靖给她的“气”又何止父亲给她的气的千百倍!?难怪她要感伤不已。

  不仅是感伤。在黄蓉的爱情中,爱情的排他性及自私本质表露无遗。也许这是她的个性所致,也许这正是女人的天性。江南七怪说郭靖应要华筝公主,江湖中人不应背信弃义,黄蓉将他们骂得狗血喷头,有机会就要找机会给他们苦头吃。全真教的丘处机只不过希望郭靖能娶穆念慈,黄蓉便恨了他一辈子——一辈子见了丘处机都没有好感,虽不至于动手害他,她见到他遇难,却绝对会幸灾乐祸!这还是对待旁人——谁威胁到她的爱情,谁就是她绝对的敌人(她曾将一心想得到她的欧阳克弄得终身残废,当然那倒也是欧阳克咎由自取。)——对待她的“情敌”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黄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脸蛋边连刺十余下,每一下都从颊边擦过,间不逾寸。穆念慈闭目待死,只感脸上冷气森森,却不觉痛,睁开眼来,只见一匕首戳将下来,眼前青光一闪,那匕首已从耳旁滑过,大怒喝道:“你要杀便杀,何必戏弄?”黄蓉道:“我和你无仇无怨,干么要杀你?你只须依我立一个誓,这便放你。”

  穆念慈虽然不敌,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不肯输了,厉声喝道:“你有种就把姑娘杀了,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别做梦。”黄蓉叹道:“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纪轻轻就死,实在可惜。”穆念慈闭住双眼,给她来个充耳不闻。

  隔了一会,黄蓉轻声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给他,他也不会喜欢你。”穆念慈睁开眼来,问道:“你说什么?”黄蓉道:“你不肯立誓也罢,反正他不会娶你,我知道的。”穆念慈奇道:“谁真心同你好?你说我要嫁给谁?”黄蓉道:“靖哥哥啊,郭靖。”穆念慈道:“啊,是他。你要我立什么誓?”黄蓉道:“我要你立个重誓,不管怎样,总是不嫁他。”穆念慈微微一笑,道:“你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里,我也不能嫁他。”

  黄蓉大喜,问道:“当真?为什么啊?”穆念慈道:“我义父虽有遗命,要将我许配给郭世兄,其实..其实..”放低了声音说道:“义父临终之时,神智糊涂了,他忘了早已将我许配给旁人了啊。”

  黄蓉喜道:“啊,真对不住,我错怪了你。”忙替她解开穴道,并给她按摩手足上麻木之处,同时又问:“姐姐,你已许配给了谁?”..(第12 回)

  这只不过是一场虚惊,穆念慈爱上了杨康,根本不可能成为黄蓉的情敌。

  这才使这一场真格儿的拼命当一场幽默,大家一笑作罢。并且前衍尽释。读者只怕也早忘了。

  ——然而若穆念慈真的也爱上了郭靖(她有义父的遗命及丘处机等人的帮忙)而又不愿意向黄蓉立誓服输呢?!

  那么黄蓉的命运及其形象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谢天谢地,金庸先生极力为黄蓉排除万难,排除一切干扰(也许因为黄蓉是金庸的老同乡的缘故吧,作者对她显然十分偏爱些),让她终于获得爱情、获得幸福。

  当然,黄蓉自己的选择也是独具慧眼的。她的郎君看起来虽然笨些,但这恰恰是靠得住啊!焉知他不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黄蓉慧眼识郭靖,这是她一生的幸福的关键。她一生也许只做过这一高明而又有益的事,但这就足够了。

  而其他的女子——在金庸的小说中尤其如此——哪一个有她这么幸福呢?大部分女子,总是遇不见郭靖这样诚实君子,而总是遇见薄情寡义的人。

  1.失恋与情魔:何红药

  多情女子薄情郎。..

  这大概是许许多多的女性的共同的悲剧吧,可以说是一个模式了。

  是的,应该承认,这是一种普遍的悲剧模式。在这一模式之中,男人简直就不是东西、不是玩艺儿,是臭狗屎。

  是的,不过——

  多情女子也格外偏爱薄情郎。

  《雪山飞狐》中的南兰离开苗人凤而与田归农私奔,不就是因为田归农风度潇洒、会调情、会逗趣、会陪小心、会低声下气(会弄虚作假、甜言蜜语、会“玩儿”)么?同一部书中马春花在订婚的第二天,做了别人的情妇,不也正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一味鲁莽,不解风情而福康安公子则吹得一口好箫,先听箫声便觉有千种轻怜、万种蜜爱..么?

  前面提到的那个穆念慈之所以爱上了轻薄无行的杨康,只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显然比郭靖要占更多的优势。

  而最突出的一个例子,则是《侠客行》中的丁当——石中玉叫她是叮叮当当——她对诚朴大度、真挚热情的石破天(小叫化)和风流淫荡、轻薄卑劣的石中玉(石破天与石中玉长得十分的相象,然而形似神不似)的选择就十分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多情女子偏爱薄情郎。

  薄情没关系,只要会讲情话,就好了。女人的恋爱有多少用“心”而不是用“耳朵”的?

  且看石中玉、石破天两人的不同遭遇:

  丁当抢上前去,颤声道:“你..你..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叮叮当当,这么些日子不见你,我想你想得好苦,你却早将我抛在九霄云外了。你认不得我,可是你啊,我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也永远认得你。”丁当听他这么说,喜极而泣,道:“你..

  才是真正的天哥,他..他可恶的骗子,又怎说得出这些真心情意的话来?我险些儿给他骗了!”说着向石破天怒目而视,同时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将手掌紧了一紧,向她微微一笑。丁当登觉如坐春风,喜悦无限。

  石破天走上两步,说道:“叮叮当当,我早就跟你说,我不是你的天哥,你..生不生我的气?”

  突然间拍的一声,他脸上热辣辣的着了个耳光。..(第15 回) 真正的老实人被当成了骗子,而真正的骗子则被当成了“真心实情”的人。流氓成性的石中玉只几句话,手紧一紧,微微一笑,就使丁当如坐春风、喜悦无限,而老实忠厚的石破天则得到一个热辣辣的耳光。其实石破天才是真人说真话。

  可是恋爱的女子,只分得清甜话和苦话,又怎么能分得清真话和假话呢?

  她们用耳朵恋爱,本能地拒绝不甜的真话,而大量地吸收甜蜜的假话。这又该怪谁呢?

  《天龙八部》中的段正淳身边的那些女人,个个恼他风流浪荡,但哪一个不是恰恰爱他的风流浪荡呢?不在一起的时候,她们要抽他的筋儿,剥他的皮儿,然而只要见面,段正淳说两句“真情实心”的情话儿,她们又一个个眉笑如花、筋酥骨软了。每一个几乎都是如此。

  喜剧或悲剧的角色从来都是两个人:薄情郎和喜爱薄情郎的女人。

  又怎么先责怪“薄情郎”呢?忘了薄情就是多情,就是洒脱,就是会调情、会逗趣了?

  且回头来说何红药。

  何红药是《碧血剑》中的一个人物,是金庸创造的最早的一个情魔形象。

  她可以说是金庸笔下的“情魔系列”人物中的老前辈或老大姐了。

  这位老大姐第一次同读者见面时已经是又老又丑、满面疤痕的老乞婆了。——她的满面疤痕显然就是对薄情郎的起诉书。——她当年当然也年轻过,而且还出乎意料地有惊人的美貌。她年轻时是云南五毒教中的红人,是教主的妹妹,分管教中的三件镇教之宝:金蛇剑、金蛇锥和藏宝图。与夏雪宜一见钟情(夏雪宜后来成了金蛇郎君),夏雪宜对她显然并无诚意,只是一心报仇,而要利用她去取得五毒教中的三件宝物。何红药便一厢情愿地将他引进了宝窟,并主动地、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身体也奉献给他。

  她爱他的风流潇洒,却不知这正是他的薄情寡义。——只要对“情”根本无所谓的人,才能真正的“潇洒”。而对情认认真真的人则往往是“肖傻”。

  ——不料他盗得宝物,一去不返,且又与另一位女子相爱(与温仪,这回是真的爱上了)。而她则因为犯了教规,被罚入蛇窟,让毒蛇将她咬得疤痕满面。这样一来,他更不会用正眼瞧她一眼了。

  她的遭遇是多么的悲惨!她的怨恨该有多么的深刻!!从此她便有些疯癫,性格和心灵也变得像面相一样的丑恶。

  是该同情她呢?还是批评她?

  她恨。她恨透了金蛇郎君——的那个女人!怪不怪?她最恨的是她的同类,却不是金蛇郎君本人。却不想一想,你爱他风流,别人也爱他的风流呀。

  而风流多情的意思,则正是“爱”了你,又去“爱”别人呀!

  她不懂得,也不愿懂得。她只是恨。恨那个女子,也恨金蛇郎君。

  她真的恨金蛇郎君夏雪宜么?是的。又不是的。谁弄得清楚?只见书中写到她与夏青青一道去寻找夏雪宜时,是这样的:

  何红药心中突突乱跳,数十年来,长日凝思,深宵梦回,无一刻不是想到与这负心人重行会面的情景,或许,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将他打死,又或许,竟会硬不起心肠而饶了他。内心深处,实盼他能回心转意,又和自己重圆旧梦,即使他要狠狠鞭打自己一顿出气,那也由得他,这时相见在即,只觉身子发颤,手心里都是冷汗。

  ..青青道:“爹爹葬在这里。”何红药道:“哦..原来..他..他已经死了。”

  这时再也支持不住,腾的一声,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块岩石上,右手抚住了头,心中悲苦之极,数十年蕴积的怨毒一时尽解,旧时的柔情蜜意斗然间又回到了心头,低声道:“你出去吧,我饶了你啦。”

  ..何红药陷入沉思,对青青不再理会,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来。

  青青惊道:“你干什么?”何红药凄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见不到见见他的骨头也是好的。”青青见她脸色大变,心中又惊又怕。..

  ..何红药再挖一阵,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个骷髅头来,抱在怀里,又笑又喜,叫道:“夏郎,夏郎,我来瞧你啦!”一会又低低地唱歌,唱的是摆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

  何红药闹了一阵,把骷髅凑到嘴边狂吻;突然惊呼,只觉面颊上被尖利之物刺了一下。..骷髅牙齿脱落,金钗跌在地下,她捡了起来,拭去尘土,不由得脸色大变,厉声问道:“你妈妈名叫温仪?”青青点了点头。

  何红药悲怒交集,咬牙切齿的道:“好,好,你临死还是记着那个贱婢,把她的钗子咬在口里!”望着金钗上刻着的“温仪”两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突然把钗子放入口里,乱咬乱嚼,只刺得满口都是鲜血。..

  ..她妒念如炽,把骸骨从坑中捡了出来,叫道:“我把你烧成灰,烧成灰,撒在华山脚下,教你四散飞扬四散飞扬!永远不能跟那贱婢相聚!”

  ..何红药哈哈大笑,忽然鼻孔里钻进一股异味,惊愕之下,顿时醒悟,大叫:“夏郎,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觉一股异香猛扑鼻端,正诧异间,突觉头脑一阵晕眩,只见何红药扑在燃烧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气,乱叫:“好,好,我本来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极了”!..

  (第19 回)

  何红药终于一厢情愿与她的“夏郎”合葬在一起。——不过这有三点需要注释。一是她并非与夏雪宜两人合葬,而是与夏雪宜、温仪三人合葬,活着时的情人与情敌没有生聚,死时却要纠缠在一起,阴间的法官只怕头疼得很。二,何红药是“活葬”,是活人牺牲与死人的骨骸与骨灰合在一处。其三,何红药实际上正是夏雪宜害死的,因为夏雪宜正是防止有人(是不是防何红药则不得而知)对他的尸骨挫骨扬灰,所以在骨髓中下了剧毒,何红药是中毒而死的。当然何红药没中毒而死,也早已中了另一种毒,情痴之毒,也是要死的。而且也可以说她已经死了。可她这样死却是心甘情愿的。哪怕是一厢情愿,她也认了。当然啦,她不认也得认,因为她的一辈子,她的全部的爱情、青春、美丽和生命都搭在这里,又怎么可能不认这一点呢?..

  所以她才在临死之前说“那最好,好极了!”这里面自然有欢欣的一面,但更有大大的悲怆。还有恐惧、惊讶、以及更多的无可奈何在里面。

  这就是她的命运。命中注定,她要有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

  看到上面的那种奇惨无比的场景,我想每个人都会生出无限的感慨。女性钟情,一至于斯,那不是痴么,那不是傻么!

  何红药是十足的不幸者,这不用说。但她这种命运也是自己的一种选择,她可以把他忘掉,甚至一开头就是应该看穿夏雪宜的本性,是不可能把她记在心上的。因为那时的夏雪宜完全是一位复仇狂。正如何红药被爱情的冲动变得不可理喻的盲目,而夏雪宜则被复仇的冲动弄得神魂颠倒,这两个盲目的人偶然碰到一起最终当然是要阴错阳差,南辕北辙了。他们各自都是悲剧的个性,碰到一起,那便是加倍的悲剧。

  顺便说一句,夏雪宜对何红药虽然犯有不过饶恕的过失(他不应该引诱她),但整个儿的情感悲剧,也有何红药盲目和固执的原因。夏雪宜并不是一个坏得不可救药的人。他并不爱何红药,只是“权宜之计”地引诱了何红药,这当然是不道德的。但却并非他的“薄情”。

  夏雪宜对温仪、温青(夏青青)才是真正的薄情,他是真的爱温仪,而温仪也是真的爱他。可是,一方面是因为温家的五位长辈决不允许,且还要骗取夏雪宜的藏宝图,因为温家和夏家有几十条人命的血仇,又怎么能允许他们的相爱(这使人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西方悲剧),而另一方面,也由于夏雪宜除了爱温仪以外,也还爱其他的东西,比如宝藏。他是为了保护和寻找那个宝藏才离开温仪的。一去不返,有情人再无相见之日,所以夏雪宜在临终之际才真正地醒悟,写下了这样的遗言“得宝之人,务请赴渐江衢如石樑,寻访温仪,酬以黄金十万两。此时纵集天下珍宝,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重财宝而轻别离,愚之极矣,悔甚恨甚。”(第7 回)——这就是一个男人的个性的写照,也是一段警醒后人的言语。因为,男人总是常常把“事业”看得比爱情更为重要,因而“重财宝而轻别离”,却不知道“纵集天下珍宝,亦焉易得半日聚首”!

  夏雪宜的“悔甚恨甚”应该说是肺腑之言,“愚之极矣”也是准确而又深刻的自我评价。同时,这也是对男人的评价:男人都几乎是这样。

  只有女人还在痴心地爱着,等待着“他”的到来。这是自人类有史以来就诞生了的悲剧形式。孟姜女、望夫石、等郎石..等等,无不是这一悲剧的雕塑镜头。

  温仪其实也是一个十足的悲剧人物,也是夏雪宜的受害者,是“男人”

  及“爱情”的受害者。但何红药不恨夏雪宜,不悔爱情,不怨自己盲目,却把从没见过面的温仪恨得咬牙切齿,你说怪不怪?

  怪。但这就是女性。

  2.单恋的情魔:李莫愁

  女性最可爱之处,便是一旦爱上,但情深无限,矢志不移。

  女人最可怕的地方也正在这里。

  情生痴,痴生妄,妄生怨,怨生毒。情而成怨流毒者,世间无药可医,可怕至极。

  女性的悲剧——至少在现代文明之前在“女权运动”之前——就是将爱情当成了事业,当成了人生唯一的支柱,一旦这一支柱不牢靠,则整个的人生就此毁灭。

  爱情不应该是一种事业。更不应该是唯一的人生内容。

  你越痴,将爱看得太重,超出了人生可能的承受力,它的反弹之力就越重。悲剧的可能性就越大。

  虽然如此,还是有无数的痴男怨女,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痴男怨女,这一个词语很是贴切,男人对爱情(女性)只不过占一个痴字,而且往往“痴”了一阵子就不干了,因为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而女性却不然,一个怨字,就不仅是痴,而且是痴到了极处。痴到了极处便生虚妄之心,生虚妄的幻想或幻像,正因为这是一种虚妄、一种幻像,自然就与现实合不上榫头,自然就不堪一击。于是,幻想破灭的女性,便将痴、妄、怨、毒全都吃了下去——或者独自品尝,将自己变成疯子;或者报复人间,让大家都来尝一尝(这实际上也是疯子);或者,更多的更可能的情况是,将自己变成了“情疯子”,然后报复人间。疯上加疯,妄上加妄,幻上加幻,怨上加怨,毒中加毒。这可了不得。

  《侠客行》中主人公石破天——石破天只是他借用的一个名字,他的名字原来叫做“狗杂种”——多半是石清、闵柔的次子石中坚。只因梅芳姑对石清由爱而生恨,对闵柔由妒而生怨,所以反目成仇,将石中坚抢了去,过几天又送回一个小孩的尸体,至使石清夫妇以为小儿子死了。悲伤不已。但梅芳姑却并没有杀死石中坚——她怎么舍得呢?至少他一半是石情的血脉,对她来说是“香”的,只有闵柔那一半才是“臭”的。——而是将他收养在家中,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狗杂种,而又让他叫自己是妈妈(她知道他爸爸是石清,而他又叫自己是妈妈,那么,在——幻像里——他面前她不也就与石清成了“一对”了么。此虚妄之极矣!)却又对他又爱又恨(恨的时候是把他当成“他”了,把儿子当成了父亲,这又是一种幻像)。据狗杂种回忆(那时他流浪江湖成为“小丐”)——

  ..小丐道:“我妈妈常跟我说:‘狗杂种,你这一生一世,可别去求人家什么。

  人家心中想给你,你不用求,人家自然会给你;人家不肯的,你便苦苦哀求也是无用,反而惹得人讨厌。’我妈妈有时吃香的甜的东西,倘若我问她要,她非但不给,反而狠狠打我一顿,骂我:‘狗杂种,你求我干什么?干么不求你那个娇滴滴的小贱人去?’因此我是决不求人家的。”

  谢烟客道:“‘娇娇滴滴的小贱人’是谁?”小丐道:“我不知道啊。”..(第3 回) 我们知道,“娇娇滴滴的小贱人”者,石清的妻子闵柔也。梅芳姑说的话是那样明白,如关于“求人”之论,便十分的中肯,但她的情感及情绪却是那样的不可理喻,那样的糊涂荒诞。多少年前,石清就对她说他不爱她,不能爱她,而只爱闵柔一人。她也知道这—点,不得不接受这一点,但却又不甘心、不情愿地接受这一点。

  所以,自从石清结婚之后,她就自己将自己的容貌毁掉,变成又丑又肿的一张黄脸。自那以后她就疯了,变态了。

  “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是对的,石清不再“悦己”了,便干脆将美丽容貌毁掉。

  这又何必!?

  看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但像她这样一位才貌超群、清高自傲的女性,怎受得了“他不悦己”的打击?这不仅是爱情上的失败,而且是自尊心,虚荣心、人格、人生..的彻底的失败呀。——她那容貌,像是爱情的招牌,“他不悦己”,便将这招牌砸了,从此不再“营业”。——虽然这未免极端了一些,但这才是女性本能或本质的最彻底的显现。

  再看《神雕侠侣》中的李莫愁。

  她的名字叫“莫愁”,但既生为女性,又遇上了爱情的失败,注定要愁一辈子,恨一辈子,直到死。

  李莫愁和陆展元之间的关系,大致上像梅芳姑与石清之间一样,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不过还有一点不清不楚的地方,那就是李莫愁曾经送过陆展元一方锦帕,上绣着红花绿叶,红花是大理国最著名的曼陀罗花,李莫愁比作自己,“绿”“陆”音同,绿叶就是比作她心爱的陆郎了,取义于“红花绿叶,相偎相倚”。——这方锦帕,显然是定情之物,李莫愁送给陆展元,意思再明显不过,而陆展元也接了,并且收藏了多年。这..难道是陆展元不懂其中意思?这不可能。难道是作者的一个遗漏之处:也不大可能。最大的可能,便是陆展元当年极有可能与李莫愁有过一番盟誓,一番交往,尔后再移情别恋;娶了何沅君为妻。

  如果这样,陆展元可就大大的有问题了。他就要对李莫愁一生的痛苦负些责任。

  然而,奇怪的是,李莫愁也像何红药、王夫人、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等等所有的女性一样,并不恨男人,不真的恨那“薄情郎”,而是恨自己的同类,恨另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情郎夺去。以为别的女人是“小贱人”

  “狐媚子”“骚狐狸”云。

  且看李莫愁到陆家来复仇的情形。:

  ..李莫愁..娇滴滴地道:“陆二爷,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这个小贱人,我未始不可饶了你家一门良贱。..”..李莫愁眼见陆立鼎武功平平,但出刀踢腿,转身劈掌的架子,宛然便是当年意中人陆展元的模样,心中酸楚,却盼多看得一刻是一刻,若是举手间杀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看不到“江南陆家刀法”了,当下随手挥架,让这三名敌手在身边团团而转,心中情意绵绵,出招也就不如何凌厉。..

  (第一回)

  直到死时,她对陆展元的爱和对何沅君的恨都没有消失。她还是那样—

  —

  ..她胸腹奇痛,遥遥望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而来,一个是英俊潇洒的美少年,一个是娇柔婀娜的俏姑娘。眼睛一花,模模糊糊的竟看到是自己刻骨相思的意中人陆展元,另一个却是他的妻子何沅君。她冲口而出:“展元,你好狠心,这时还有脸来见我?”

  ..李莫愁一生倨傲,从不向人示弱。但这时心中酸苦,身上剧痛,熬不住叫道:

  “我好痛啊,快救救我。”朱子柳指着天竺僧的遗体道:“我师叔本可救你,然而你杀死了他。”李莫愁咬着牙齿道:“不错,是我杀了他,世上的好人坏人我都要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为什么活着?我要你们一起都死!”..(第32 回) 到这个时候,她真是又可恨又可怜、又可恶又可悲,一生倨傲,心中酸苦,爱陆展元而不被其所爱,这本是极令人同情的。但她对何沅君的恨,乃至于“好人坏人都要杀”却又令人难以理解、难以苟同甚而厌恶和痛恨了。

  这一点大约是女人与男人的不同之处吧。男人失恋了,因为顶了一块“强者”的招牌,从而不敢把痛苦告诉他人,只有默默的承受。当然,男人的理智也不允许他胡乱的发泄。而女人就不同了,她可以随时随地地大哭大闹、发泄心中的悲痛,甚至——像李莫愁这样——莫名其妙地牵怒于他人。痛恨何沅君本已经是不可理喻的了。然而更有甚者,李莫愁竟连所有姓“何”的与叫“沅”的也恨上了:

  武三通也是所爱之人弃己而去,虽然和李莫愁其情有别,但算得是同病相怜。可是那日自陆展元的酒筵上出来,亲眼见她手刃何老拳师一家二十余口男女老幼,下手之狠,此时思之犹有余悸。何老拳师与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跟何沅君也是毫不相干,只因大家姓了一个何字,她伤心之余,竟去将何家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何家老幼直到临死,始终没有一个知道到底为了何事。

  ..武三通将栗树抓得更紧了,叫道:“李姑娘,你也忒狠心,阿沅..”“阿沅”

  这两字一出口,李莫愁脸色登变,说道:“我曾立过重誓,谁在我面前提起这贱人的名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我曾在沅江之上连毁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因他们招牌上带了这个臭字。这件事你可曾听到了吗?武三爷,是你自己不好,可怨不得我。”说着拂尘一起,往武三通头顶拂到(第二回)。

  这种情形,未免太令人匪夷所思了。恨何沅君恨到了如此地步,竟然杀了与之毫不相干的一家人,又毁掉六十三家货栈船行,只不过因为一个“何”

  字和一个“沅”字而已!

  当然,这是小说,而且是武侠小说,是大大的夸张与传奇了的。她真要是杀了上百人那还了得?

  然而,这种恨却是绝对真实的。甚至一点也没有夸张。如果有可能的话——如果杀人而又不犯法的话——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男人偶尔也会这样)

  要杀死情敌,乃至杀死与情敌有—丝儿关系的人。即便是当今文明、法制社会,不是还有许多女性以身试法,杀了情敌再说吗。

  我们无需过多地追究她的行为,而应该研究她的行为方式或及其情感方式:为什么她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她不去恨应该恨的人(抛弃她的男人,薄情的男人或不爱她的男人),而却偏偏要去恨那不该恨的人(她的情敌、她的同类,那个得到或“夺了”她的情郎的女人)?

  难道仅仅可以解释成为“女人为爱情而生”以及“女人是毫无理智的”

  吗?——女人为爱情而生,这不错;女人在被爱情或怨恨冲昏头脑时会毫无理智可言,这也不错。但这还不够。

  应该还有更深刻的原因。

  也许是因为一种个性品质。我们不难发现,“失恋”在金庸的小说中多次被描写到。许多男女都曾被它伤害过。——男人且不说——女性对待失恋的态度,基本上分成两类,一类是认了命,这是软弱的,被动的、不自信的态度;一类是不认命而要抗争,这是一种积极的、主动的、自信的态度,是一种挑战者的态度。

  对失恋认了命的人很多,也很平常,我们且不去说它。而对失恋不认命、要挑战的人又有两类,一类是“想那样干,但没有真干”,即心里想去将情敌干掉,把情郎夺过来,但最终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并没有那样做。比如《白马啸西风》中的李文秀曾想学了武功之后,将情郎苏普从情敌阿曼那儿夺过来(如何夺,书中没有写),但最终并没有那样做,反而救了她的情人和情敌。又如《越女剑》中的越女牧羊姑娘阿青一身惊人武艺,爱上了范蠡,而范蠡则一心痴爱西施,阿青曾经拿着棍子到吴王宫中试图将西施杀了,但见西施惊人的美貌我见犹怜,且自惭形秽,便终于没有这样做。

  另一类则是不但想这样干,而且真的这样干了。一次不成还来二次,二次不成再来三次,乃到人死了便牵怒他人。..如李莫愁。

  李莫愁、梅芳姑这些人都是强者,而且本身的条件也强(比如美貌、文才、武功..等各方面)自己也知道,不免便“要强”而且自负得很。而这种要强与自负恰恰是她们最大的弱点,也正是她们的悲剧的根源!

  只有糊涂的男人才自以为是强者,而聪明的女人总是不自觉地扮演弱者的角色。男人装强,内里实际上卑怯,这就不免尴尬、虚伪、闹笑话、演悲剧。女人装弱,却柔能克刚,内心的耐力承受力很大,便会无往而不胜。

  当然,也有聪明的男人假装糊涂、难得糊涂,知道自己的弱点,从而“抱残守拙”。

  同样,也有不那么聪明(不真正的聪明)的女人自负得了不得。从而从有利的战略地位,转到了极其不利的战略地位,经常迫使自己搞“背水一战”

  那一套战术。那一套战术至少有两种结果,一种是置于死地而后生,但这毕竟是极少数,而另一种更常见的结果则是置于死地便真的“死”了。没有生路了。

  梅芳姑自信比闵柔样样都要强些,也确确实实样样都比她强些。却不知她的“强”正是她的悲剧所在:她不但比闵柔强,而且也比石清要强,这就令石清自惭形秽、望而却步,敬而远之了。——《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对霍青桐也正是如此。——从而,梅芳姑的强,反而成了她失恋的原因。这是第一层悲剧。还有一层,那就是她知道自己强因而产生自负、因而掉以轻心、背水一战,不留后路,所以一旦男方(因怯弱)而逃避,便会使她受到双重的打击;失恋的打击和自尊心上的打击。

  遇上双重打击而不疯狂的女人,太少了。因为她强而又要强,失恋已经够残酷,而这失恋同时意味着她的自负、自尊、自强等等变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地——一文不值了!如前所述,她是不留后路的背水一战,所以一旦战败(被另一个不如她的女人打败了)之后,便只有发疯发狂了。

  李莫愁也正是如此。她“一生倨傲”。可也正因如此而受双重打击:

  这十年来,李莫愁从未听人叫过自己作“李姑娘”,忽然间听到这三个字,心中一动,少女时种种温馨旖旎的风光突然涌向胸头。但随即又想起自己本可与意中人一生厮守,那知这世上另外有人何沅君在,竟令自己丢尽脸面,一世孤单凄凉,想到此处,心中一瞬间涌现的柔情蜜意,登时尽化为无穷怨毒。..(第2 回) 失恋固然痛苦,而“丢尽脸面”则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了。她背水一战,男人是逃避而不战,但另一个女人“乘虚而入”,使她不战而败,而且一败涂地,无法收拾,一世孤单凄凉..。——这大约就是她不恨那个逃避而不战的男人(在她看来,男人并未伤她。她的伤痕累累的胸怀随时准备那个男人回心转意地投入),而恨那个“乘虚而入”的女人(在她看来,那个成功的女人是对她的价值的彻底否定!)的缘故吧。

  所以,她终身都要报此不战而败的深仇大恨兼奇耻大辱,终身都要找那个同类的情敌决一死战。此时,爱情不一定是唯一的人生,而“决战”倒成了她的“事业”,成了她的人生的目标以及主要的、乃至是唯一的生活内容和依据了。她要找人决战而又找不到,那只有更加怨恨,更加暴燥,自不免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辜者遭灾受难(且不说“那个小贱人”本身就是地道的无辜)便成了“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正来自女性之妄。那不见得就是情之妄(情只是痴),而是她们的个性之妄,是女性的特征,当然也是人性的弱点。

  男人是怯弱的,但一旦抱残守拙或“抱头鼠窜”,反倒受不了多大的伤害。

  女人是坚韧的,但一旦自负至妄,背水一战,反倒受到双重失败的打击。

  情感世界中,没有真正的强者。

  因为在爱着的时候,你永远不会设防。不论男人女人,都会自动彻底敞开心扉,自动撤掉所有的防卫体系。所以一经打击,便会受到严重的内伤。

  男人尚有可以逃避的地方,他的内心、他的事业,他的朋友;而女人的背水一战,往往连逃避的地方也没有,她的内心被搅碎,她的事业就是爱情的决战、她的朋友..都结婚去了。

  如此,受伤的女性自然比男性更严重,而且比例也更大得多。因为女人的对手不光是男人,而恰恰主要是——她以为是——她们的同类。男人是女人的情郎,而女人则是女人的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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